8

我8歲那年的第一個災年，就這么過去了。在這個災年里，我失去了安小姐、奶奶和媽媽，還差點在一場車禍中喪命。那一年的冬天很冷，以至于第二年的春天來臨的時候，我有一種被解救的感覺。

接下來，過了平靜的6年。這6年里，我從一個小學生，成為一個初中生。我漸漸從第一個災年的陰影中走出來。甚至，我已經忘了，等待我的，還有下一個災年。

爸爸從陰影中走出的速度顯然比我慢。媽媽死后，爸爸漸漸變得沉默寡言，不愛跟別人說話。沒事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在家里，呆呆地看著奶奶和媽媽的遺像。我很想幫爸爸，卻不知該怎么辦。

直到有一天，爸爸突然變得開朗起來了，變得和以前一樣有說有笑。周圍的人對爸爸的變化都感到很詫異，我也覺得很奇怪，但依然為爸爸感到高興。畢竟，在家里的時候，我也需要一個能和我說話的爸爸，而不是一言不發的爸爸。

終于有一天，我明白了爸爸轉變的原因。那是一個深夜，我起床上廁所，走到爸爸房間門口的時候，聽到房間里有聲音。這時候我才發現，房間里的燈光還亮著。我趴在房門上，就好像那時候趴在房門偷聽奶奶的遺言一樣。

我聽到爸爸叫了一聲媽媽的名字，然后猶豫了一陣，才開口說話：“你走了這么多年了，我很想你，老是想著要是你還在我身邊，那該多好?！?

“這么多年，我一直保持沉默，對我來說，你走之后，我的整個世界都沉默了，”爸爸接著說道，“雖然有紫尚這個牽掛，但我還是覺得生活空蕩蕩的。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云間……你在天堂，一定都看到這一切了吧。”

自從媽媽死后，爸爸經常在深夜的房間里對著媽媽的遺像說話。不過這一次，說話的內容有些微妙。那時候的我，已經聽出了其中一些意味。

“她和我一樣，早年喪偶，也有一個女兒，比紫尚大兩歲，”爸爸說道，“是她打開了我關閉已久的心扉，這也許是我們之間同命相憐的緣故吧?？傊恢挥X就對對方有好感了，我們試著在一起，突然發現，我們還挺合適的。”

這時候，我聽到了爸爸似笑非笑的笑聲。而后，爸爸沉默了很久。于是，我上了一趟廁所。當我回來時再次經過爸爸房間的時候，我聽到爸爸又在繼續說話了。

“我想了很久，紫尚也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要不然，紫尚也挺可憐的，”爸爸說道，“也許我是在找借口吧，不過，我請求你，不要把這一切當成對你的背叛，好嗎？”

“我一直都很愛你，從第一次見到你，到和你結婚，再到你離我而去，我一直都很愛你，”這時候，爸爸停頓了一下，語氣非常矛盾痛苦，“你一定會覺得我很虛偽吧，都已經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了還對你說這些話。但是我還要說，不管今后我和誰在一起，我對你的感情都不會變的，一定……”

我呆呆地聽著，我隱隱約約知道，我的生活開始要發生變化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已經習慣沒有媽媽的生活了。剛開始懂事的時候，我會因為自己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而感到自卑。還好，周圍的人都對我很好，使我不至于在自卑中沉淪下去。而現在，我真的要去面臨一個新的家庭嗎？

爸爸不再說下去了，我看到房間里的燈光暗了下來。我躡手躡腳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一不小心，我又偷聽到了一個令我震驚的事情。我一直在想象著，爸爸喜歡上的那個女人到底長什么樣，那個女人還有一個女兒，她的女兒又是怎樣的呢？我們一起組成一個新的家庭，真的可以幸福嗎？從此，爸爸可以一直快樂下去嗎？

許多問題困擾著我，那一晚，我失眠了。第二天早上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很愚蠢。我為什么要這么擔心呢？和爸爸相依為命了這么久，只要爸爸幸福，我也會很幸福的吧。要不要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是爸爸的選擇，而我，只要祝福爸爸，祝福這個新的家庭就夠了吧。

第二天下午，我放學回家，打開家門的時候，我赫然看到爸爸和一個女人在沙發上相擁著接吻。開門的聲音驚擾了他們，爸爸和那個女人無比尷尬的松開彼此的身體，低著頭看著我。

“紫尚，這個是……云間阿姨，”過了好幾秒鐘，爸爸才開口，聲音很小，“叫一聲阿姨好吧?！?

“阿姨好?！蔽掖蛄艘宦曊泻?，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正常。

“你，就是紫尚嗎？”云間阿姨站起身來，朝我走過來，“很高興認識你?！?

我生硬地握住了云間阿姨的手，我們彼此的手都很冷。盡管第一次的見面很尷尬，那天晚上，我們還是一起在家里吃了飯。晚飯的氣氛很融洽，唯一的遺憾是沒有見到我未來的姐姐。

那一年，我14歲，距離媽媽死去，已經過去了6年。

9

三個月后，爸爸和云間阿姨舉行了婚禮?；槎Y在一間酒店舉行，規模不大，但很溫馨。我和月樹坐在一起，月樹不停地拿著相機拍照，和賓客們說說笑笑。而我和月樹相比，安靜了許多。我安靜地坐在桌前，看著周圍熱熱鬧鬧的氣氛。

和云間阿姨見面之后不久，我就見到了云間阿姨的女兒——比我大兩歲的月樹。見了面才知道，我和月樹在同一間中學，我在初中部，月樹在高中部。第一次見到月樹的時候，我就驚訝于月樹的美麗。月樹的身材高挑，擁有一副天生姣好的臉龐。在月樹面前，我有些抬不起頭來。月樹成績優異，多才多藝，是班里的班干部，每逢重大活動，總能在舞臺上看到她的身影。在此之前，我在學校里已經聽說過月樹的名聲了。現在，這么優異的一個女孩成了我姐姐，我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壓力。

“紫尚，快過來啊，不要老是坐著啦，”月樹拿著相機跑過來，在我身旁坐下，“來，我們姐妹倆自拍一張?！?

月樹舉起相機，把鏡頭對準我們。月樹纖長的手指輕輕按著快門，和我臉貼著臉：“一、二、三，茄子……”

咔喳一聲，相機響了一下。月樹笑得很燦爛，我的笑意沒有那么濃厚，只是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

“月樹、紫尚，祝賀你們啊。”身后傳來一位女人的聲音。我轉過頭一看，原來是爸爸的上司楊阿姨。

“楊阿姨好，謝謝你的祝福，”月樹大大方方地說道，“這位是我妹妹紫尚。紫尚，你應該認識楊阿姨吧?！?

“嗯，認識，楊阿姨好。”我打了一聲招呼，聲音不大。

“真不錯啊，你們姐妹倆感情真不錯，”楊阿姨呵呵笑著，“看來我撮合你們爸媽，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楊阿姨是爸爸和云間阿姨的媒人。和楊阿姨打完招呼后，月樹又拉著我去和其他賓客打招呼。我被月樹拉著跑來跑去，馬不停蹄。沒想到月樹的交際能力那么好，面對那么多大人，我幾乎說不出話來，可是月樹總能大大方方地跟大人們打招呼。我很羨慕月樹，在那么多方面都比我優秀。在月樹面前，我何嘗不是一只丑小鴨？

“月樹，紫尚，過來照相吧，”楊阿姨笑著跑過來，“快跟你們爸爸媽媽來一張全家福?！?

在紅色的幕墻前，爸爸和云間阿姨坐在一起，在他們后面，站著我和月樹。月樹一直笑得很燦爛，身上散發的光芒幾乎遮蓋了我。我躲在月樹的光芒后面，把所有出風頭的機會都給了月樹。

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時候的我怎么會這樣。也許是我習慣了平凡的生活，突然在我的生活里，闖進一個不平凡的人，而且這個人還是我的姐姐。月樹的出現徹底打亂了我的生活，讓我時時刻刻感受到一股刺眼的光芒。

照完全家福后，我們一起切蛋糕。那個蛋糕是我見過的最大的蛋糕，爸爸和云間阿姨切完第一刀之后，把餐刀遞到月樹手里。月樹熟練地接過餐刀，在蛋糕上切下了一道完整的痕跡。接著，月樹把餐刀遞給我，我舉著餐刀，遲遲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更糟糕的是，周圍還有那么多人在看著我。我的手顫抖著，最終鼓起勇氣切了下去。可憐的蛋糕挨了我不分輕重的一刀，我試著劃了一下蛋糕，可是卻怎么也劃不動，蛋糕的切邊也凌亂不已。最后，是月樹幫我完成了切蛋糕的動作。雖然周圍所有人都在鼓掌，都在微笑，沒有人意識到我那糟糕的一刀?？墒悄且豢?，我卻覺得每個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仿佛聽到他們在說一句話：月樹是個優秀的孩子，不過紫尚卻顯得太一般了。

我開始強裝笑容，強迫自己堅持下去。哪怕我的笑容只是表演給別人看，也要拼勁全力演下去。否則的話，我連最后一點資本也會失去。到時候，我就真的成為一個失敗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