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車禍后，我在醫院里躺了整整一個月，期間，大大小小的手術動了好幾場，還被醫生下了好幾次病危通知書。全家人在醫院里守了一個月，家人們都瘦了一大圈。最終，我活了下來，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奇跡，除了身上有幾處淺淺的傷痕之外，其他的，都還好。

出院那一天是一個晴天，我還記得出車禍的那一天，天還陰沉沉地。一個月后，我重見天日。天已經放晴了，馬路邊的積雪也不見了，但花壇里的植物依然灰蒙蒙地，這提醒我，冬天還沒有結束，但起碼，天氣暖和一些了。

“太好了，聽到你出車禍那時，嚇死我了，”媽媽一直捂著胸口，“還好最后沒事了。”

“好了好了，沒事就好，”爸爸抱住媽媽，輕聲安慰著，“忘掉這件事情吧，反正肇事司機也得到懲罰了，賠償也拿到了，紫尚也恢復了，這就好了。”

“我就說了，我們家紫尚福大命大，又那么漂亮可愛，老天爺怎么可能舍得把紫尚帶走呢，”奶奶呵呵笑著，“走，回家去，我給你們做一頓好吃的！”

爸爸開車帶我們回了家，那天晚上，家里很熱鬧，為了慶祝我出院，親戚們都來了。二叔和姑姑一家都給我帶來了禮物，媽媽和奶奶忙里忙外，準備了一大桌飯菜。一家人在一起熱熱鬧鬧吃了一頓晚餐，席間有說有笑。我記得那天晚上奶奶一直很開心，一直在放聲大笑。二叔的孩子還沒出生，姑姑又才剛結婚，奶奶現在就只有我一個孫兒，所以奶奶平時特別疼我。我住院的那段日子，奶奶一直愁眉苦臉，茶飯不思。現在我好好地出院了，奶奶如此高興，在大家看來也是情理之中。

唯一讓我覺得遺憾的，是我再也沒見到安小姐了。自從車禍后在昏迷前見到安小姐最后一面后，安小姐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在想為什么安小姐消失了呢，是她不想再見我了，還是那時候我看到的都只是我的錯覺？要不，為什么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安小姐呢？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了我8年，當我最終明白的時候，一切已經滄海桑田。我已經不再是我，而我眼中的世界，也已經翻天覆地。

晚飯后，我們一起喝茶聊天。天色漸晚的時候，二叔和姑姑一家準備回去，可是卻被奶奶千方百計留下了。見到奶奶如此熱情，二叔和姑姑一家也只好繼續留下來。我坐在大人們中間，專注地看著我的動畫片。動畫片播完的時候，已經9點鐘了，到了睡覺的時候了。那時候的我總是很早就睡了。奶奶讓我回房間先睡覺，我點點頭，刷完牙之后就回房了。

睡了一個月醫院的病床，再睡回自己家的床，多少有點不適應。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了好久才睡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卻沒睡多久，又被一陣尿意被弄醒了。我在暖和的被窩里掙扎了好久，才不情愿地下了床，朝廁所走去。

從我的房間到廁所，必須經過客廳。我躡手躡腳來到客廳，客廳里沒人，但燈還開著，估計二叔和姑姑一家人已經回家了，可是爸媽還有奶奶呢？這時候我已經憋得不行了，急忙加快了腳步，朝廁所跑去。

上完廁所之后，我穿過客廳，準備回到自己房間里。經過奶奶房間門口的時候，我才發現奶奶的房門緊閉著，里面的燈光還亮著，此外我還聽到好多說話的聲音，很快我聽出來了，二叔和姑姑一家人還沒回去，只不過他們跑到奶奶房間里去罷了。

我準備回房間，卻隱隱約約聽到奶奶說道：“接下來我跟你們說的事情，你們千萬別說出去，自己知道就行了，特別是別讓紫尚知道。”

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讓我知道的呢？我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上來，我趴在門上，仔細聽著。周圍很安靜，雖然房間里的聲音不大，但我還是聽得很清楚。

“媽，有什么話你就說吧。”姑姑說道。

“好，那我說了，”奶奶說道，“今晚叫你們過來，一來是慶祝紫尚出院，二來嘛，也是為了解決一件大事，我想在今晚把我的后事交代一下，把你們老爸留下的一點財產分了，免得以后來不及說，出事情。”

奶奶話音剛落，我就聽到了一陣笑聲。二叔聽起來是笑得合不攏嘴：“媽，你開玩笑吧，你現在身體什么好，沒病沒災的，交代什么后事啊。媽，我說，這種玩笑可開不得啊。”

我不知道什么叫“交代后事”，不過這樣一來，更加勾起我的好奇心。在我的記憶里，一直沒有關于爺爺的記憶，我只在照片上見過爺爺年輕時候的樣子。后來聽爸爸說，許多年前，爺爺還很年輕的時候，爸爸和二叔還是個孩子，姑姑剛出生不久。有一天，爺爺回老家辦事，那時候是雨季，爺爺在經過一個山溝的時候，遇上了山洪。幾天后，人們在下游的一個水庫里找到了爺爺被洪水泡漲的尸體。聽爸爸說，那時候奶奶默默流了很多眼淚，處理了爺爺的后事。在沒有爺爺的日子里，奶奶辛辛苦苦把三個孩子培養成人。期間，有好多人為奶奶介紹對象，追奶奶的人也不少，可是奶奶全都沒看上眼。一直到現在，二十多年了，一直是一個人。

“對啊，媽，其他的事情你盡管著急，這種事情你何必著急呢。”爸爸在一旁附和著說道。

“你們先聽我說完吧，”奶奶說道，“紫尚出車禍后，一直在醫院里昏迷不醒。那時候我很著急，于是去了一趟佛堂，為紫尚祈禱。那時候我就對神佛許愿說，只要紫尚能夠恢復過來，哪怕要了我的老命，我也愿意。我想當時也許神佛聽到了我的禱告，所以，讓紫尚好好地活過來了。而我呢，也必須遵守我的諾言。所以，我想，我應該活不了多久了。”

“媽，你怎么能這么想呢，也許神佛本來就想讓紫尚好起來的啊，不管你獻不獻出自己的生命，都一樣的啊，”姑姑說道，“況且，現在紫尚好了，你也不是還好好活著嘛。這就說明，神佛沒有要你犧牲自己換取紫尚生命的意思啊。”

“不，我自己有預感，我已經不久于人世了，”奶奶笑了笑說道，“活到了我這個歲數，也多多少少知道自己的情況。雖然我現在看起來身體很好，可是啊，指不定那一天就……”

“好了，媽，別說了，”爸爸說道，“你要是真的因為紫尚有個三長兩短，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啊。”

“你不用這樣，用我一條老命換回紫尚，我覺得值了，所以，我沒有遺憾，你們也不必太傷心，”奶奶說道，“還有，這件事情千萬不要讓紫尚知道，就讓她好好活下去吧。你們要是真的想謝謝我，就好好照顧紫尚，這樣就夠了。”

其他人都陷入了沉默，唯有奶奶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話。奶奶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雖然家里的其他人都不信佛，但奶奶經常去佛堂為家人祈禱。那時候的我，還不能完全聽懂奶奶的話，但是，我卻牢牢記住了那天晚上奶奶說下的話。在以后，當我抬頭看到奶奶的遺像的時候，總會想起那天晚上奶奶說過的話。

“好了，這就是我寫下的遺囑，上面有我的簽名，還有蓋章，”最后奶奶說道，“你們三人，一人一份，千萬別丟了。”

而后，我聽到奶奶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我知道奶奶要出來了，急忙趕在開門之前，跑回自己的房間。

一個星期后，爸爸特地帶奶奶進行了一次體檢，體檢的結果表明奶奶非常健康，一點疾病的跡象都沒有。但是天有不測風云，在我出院兩個月后，奶奶在家里突發腦溢血。那時候，爸媽在上班，我在上學，家里只有奶奶一個人。當爸爸回到家里的時候，奶奶已經躺在地板上，沒有了呼吸。聽爸爸說，奶奶死的時候，臉上還掛著微笑。

奶奶的葬禮上，爸爸哭得很傷心，我從未見過爸爸哭得那么傷心。葬禮結束后，我抬起頭，看到靈堂里奶奶黑白色的遺像的時候，我突然隱隱約約明白了那天晚上奶奶說的那些話的意思。那個刺眼的“死”字，再一次深深印刻在我的腦海里。

那時候，我開始知道，如果在某一天，你也再也見不到那個你日思夜想的人，就代表那個人死了，死在墳墓里，死在你的心里。

7

我8歲那年的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奶奶死后，生活依然繼續，只是爸爸臉上的笑容少了很多。每一次爸爸看我的眼神，也和以前不同了。那種眼神里除了滿滿的關愛，還有濃濃的愧疚。

那一年的9月份，我升上二年級。同時，媽媽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我們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媽媽的身體一向來都很不錯的。可就在那段時間里，媽媽頻繁地發燒，最后不得不請了長假，在家里休養。當醫生的姑姑好像察覺到了什么，于是帶著媽媽到醫院里進行了一番檢查。很快，結果就出來了，媽媽得了白血病。

那時候的爸爸很可憐，還沒從奶奶死去的悲傷中緩和過來，媽媽又得了重病。每一天，爸爸在單位、醫院和家之間奔波，幾乎沒有一刻的休息。雖然家人們在全力幫助媽媽，可是媽媽的情況還是越來越差。

媽媽住院后，我第一次看望媽媽的時候，我幾乎認不出媽媽來。躺在病床上的那個女人，真的是媽媽嗎？我看到媽媽臉色蒼白，身體瘦了一大圈，一直在不停咳嗽著，說話都很困難。更可怕的是，媽媽的頭發全都掉光了，一頭美麗的秀發已經蕩然無存。我站在病房門口，呆呆地看著媽媽。那一刻，我明白了，心痛，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紫尚，來。”媽媽伸出瘦弱的手，朝我招了招手。我急忙跑了上去，握住了媽媽的手。

“媽媽，你怎么了？”我剛一開口，眼淚就流出來了。

“媽媽沒事，媽媽很好，”媽媽微笑著，努力握緊了我的手，“告訴媽媽，這段時間，過得好嗎？”

“好，很好。”我點點頭，任憑眼淚不停流下來。

“媽媽不能照顧你了，你要多聽爸爸的話，”媽媽笑著伸出另一只手，幫我擦去臉上的眼淚，“最近爸爸很忙，如果爸爸不能像以前那樣子照顧你的話，不要生爸爸的氣，好嗎？”

“嗯，我知道。”我點了點頭，“媽媽，你什么時候能回來？”

“媽媽一定好好治病，爭取早點回到你身邊，好嗎？”媽媽摸了摸我的腦袋說道，“你也要答應媽媽，在學校和家里都要乖乖地。等媽媽的病好了，媽媽就帶你去新開的游樂園玩，好嗎？”

“好的，我答應媽媽，媽媽你一定要早點回來，”我一直無法抑制住我的眼淚，“媽媽你不許騙我。”

“媽媽怎么會騙你呢，媽媽一定會信守諾言的，”媽媽努力地笑了笑，“你不用太擔心媽媽，說不定明天媽媽就好好地回家了呢，知道嗎？”

“嗯。”我再次點點頭。

“所以，不要再哭了，不然就不漂亮了，”媽媽輕輕捧起我的臉，“來，給媽媽笑一個。”

雖然臉上還掛著淚痕，但我還是努力地微笑了。我不想讓媽媽擔心，我想讓媽媽開心，這樣，也許媽媽就可以早點回家了。

要治好媽媽的病，只能通過骨髓移植。手術費不是一筆小數目，爸爸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親朋好友們都很好心腸，盡全力幫爸爸湊夠了手術費。然而，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骨髓。爸爸瞞著媽媽去做了檢查，卻被告知無法配對。家人們再次行動，可是每次檢查的結果都讓人失望。家人們只能無奈地看著媽媽的病情一天一天惡化下去，爸爸呆在醫院里的時間更多了。每天晚上，爸爸都很晚才回家，回家的時候，我都能看到爸爸疲憊傷心的眼神。

媽媽終究沒能遵守和我約定好的諾言，那一年的冬天，媽媽最終還是死了。媽媽死前的三天，我在病房里見了媽媽最后一面。媽媽看起來更瘦了，臉色更蒼白了，手上打著點滴，鼻子里還插著管道。我趴在媽媽病床邊，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無助地哭泣著。我不明白，為什么突然間，我就失去了兩位家人。病床上的媽媽沒有力氣說話，只能對我微笑著。實際上，媽媽連微笑都很艱難了。爸爸站在我身后，輕聲安慰著我。那時候我絕對沒想到，那是我見媽媽的最后一面。

媽媽住院的時候，每次看望媽媽我都會哭得很傷心。可是在媽媽的葬禮上，我反而很平靜。我望著媽媽的遺像，看了很久。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那時候，我為什么可以那么平靜。一個孩子，在最需要母親的時候失去了母親。那時候的我還很稚嫩，稚嫩到不能完全明白這一切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但有一點，我是十分清醒和明白的。從此以后，我再也見不到媽媽了。媽媽的形象，固化在了那個黑色的相框里。掛在墻上的媽媽依然很美麗，我又看到了媽媽那頭烏黑秀麗的長發，可是，卻已經不再飄逸。從此，媽媽再也不能握我的手，撫摸我的頭，對我微笑了。于是，“死”這個字對我來說，又有了新的寒意。

這就是我如夢初醒般地頓悟之后，得到的又一個殘酷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