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屏幕上的風景又換了，換成了一條破舊的街道。在一堵搖搖欲墜的墻邊，坐著一個乞丐。乞丐穿著薄薄的風衣，整個頭都埋在連衣帽里。一個路人經過，丟了一塊硬幣在乞丐面前的破碗里。

“這個乞丐很可憐，是嗎？你會同情她嗎？死神？”簾夜問道。

“會。”我點點頭說道。

“就算你是死神，你也會同情他？”簾夜又問了一遍。

我想起了落龍，我還記得和他一起看雪的樣子。所以，我依舊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簾夜逐漸收起笑容，眼睛望向屏幕。

“曾經有兩個乞丐死在我的手下，你知道讓我意外的是什么嗎？”簾夜說道。

“你說。”我說道。

“他們死前，都沒有向我求饒，就好像他們早就預料到這一天會到來，甚至預料到會被我殺死一樣，”簾夜說道，“其中一個乞丐死前還朝我微笑了一下，我特意拖了幾秒鐘才下手，我總想著那個乞丐會不會趁我拖延的時候逃跑或反抗。”

“可是最終，他還是安然地接受了你給的死亡，對嗎？”我說道。

“你知道嗎？我殺死他們的時候，就像是一個神圣的儀式，我好像不是一個殺手，而是一個牧師，引領著他們前往天堂。”簾夜說道，“而他們就好像朝圣的圣徒一般，心滿意足地來到了他們向往的地方。這是我最愉快的殺人經歷。”

“他們之所以能如此淡然，是因為早就對生活失去了幻想了吧，”我嘆了口氣，“只有失去任何幻想的人，才會死得其所。”

“那么你呢，死神，你死得其所嗎？”簾夜問道。

“也許吧，要不然，我也不會從大橋上跳下去，”我說道，“你呢，簾夜，當你走上刑場的時候，你會有幻想嗎？”

“從我把我父親殺了那一刻開始，對這個世界，我已經沒有任何幻想了，”簾夜說道，“從那一刻開始，我的世界崩塌了。如果那時候有人來殺我，說不定我會很開心。”

“如果那時候，你沒有遇到那四個惡人，也沒有遇到‘黑熊’呢？”我說道，“如果你當時就被抓住，送進監獄里，你又會怎樣？”

屏幕上的景色又變了，變成了漫天大雪下的一座監獄。一個小女孩面對著監獄的大門，一左一右站著兩名警察。小女孩抬起頭，望著監獄高高的崗哨，鏡頭定格。

“我會心安理地接受這一切。”簾夜說道，“而現在，我即將走上刑場，不過是推遲了14年，收獲這一份心安理得罷了。不過說實話，我倒是覺得，在監獄里終老一生，比死在刑場上好多了。”

“那你又不早點自首。”我不禁嘲諷了一句。

“你是指什么時候呢？是我殺死了我父親之后，還是我殺死了那四個惡人之后？”簾夜笑著說道，“又或者，是在警察圍捕我的時候，束手就擒？”

“如果你在殺死你父親或者殺死那四個惡人之后自首，你會收獲同情，”我說道，“如果你在警察圍捕你的時候束手就擒，你會收獲唾棄。不過現在的你，會收獲一段傳奇故事。”

“所以，走上刑場終究是最好的選擇，對吧，死神，”簾夜說道，“你呢，死神，你又從你的自殺當中收獲了什么？”

“我最大的收獲，是我發現，對這個世界，我了解的還太少，”我說道，“遇見了那么多人，知道了他們的故事，又陪伴他們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步。當他們的靈魂走進我的水晶球里的時候，我才發現，其實，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沒有遺憾的。就算是有，也已經隨著死亡煙消云散了。”

“死去的人是沒有遺憾了，可是活著的人呢？”簾夜說道，“你有想過你的家人現在是什么樣子的嗎？”

我吃了一驚，呆呆地看著簾夜。簾夜一揮手，屏幕上的景色又改變了。我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站在一塊墓碑前，像一棵古樹一般，一動不動。

11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地諷刺，對嗎？”簾夜淡淡地一笑，“死去的人對生命看得很豁達，了無牽掛。可是活著的人，卻總能找到許多悲傷的理由。”

“身邊的人死了，活著的人總會恐懼的，這就是死亡帶來的悲傷吧，”我說道，“這份悲傷，只有活著的人才能夠體會。”

“是啊，活著的人都怕死，與其說是對死者悲傷，不如說是對自己將要面臨的死亡的恐懼，”簾夜說道，“所以，人們借助對死者的懷念，來掩飾這種恐懼。”

“這么說來，所有對死去的人的懷念，都是假的了？”我問道。

“這個世界有多少事情是真的？除了死亡之外。”簾夜笑了笑說道。

屏幕里的墳墓逐漸倒塌，成了一堆碎土。白發蒼蒼的老人抬起頭，周圍的一切正發生著巨大的變化——一座座墳墓紛紛倒塌，蒼勁的樹木開始枯萎，盛開的花朵漸漸變成毫無生機的黑色……唯獨白發蒼蒼的老人站立著，面對著這個世界滄海桑田的變化。

“想象一下，那個男人現在是什么表情？”簾夜說道。

“沒有表情。”我回答道。

“為什么？”簾夜又問道。

“因為面對這一切，他無能為力，”我說道，“所以，只能任由這個世界崩潰下去，而他，要么死，要么跟著崩潰。”

“是有不少人想要跟著這個世界崩潰，可是，哪有那么容易？”簾夜說道，“再怎么堅持，終歸會倒在這個世界懷里，沒有誰能夠成為這個世界的殉葬品。”

“是啊，這個世界再怎么崩潰，都有重生的機會，而人呢？”我慘淡地一笑，“人死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就徹底落幕了。”

“死神，如果這個白發蒼蒼的男人，是你的父親呢？”簾夜說道，“你能想像得到，許多年之后，白發蒼蒼的父親，在你的墳墓前的樣子嗎？”

我的嘴唇顫抖著，聲音斷斷續續抖動著：“我沒有墳墓，我連我的尸體都沒找到。”

“就算沒有墳墓，也有關于你的記憶，而且，這會更加深刻，”簾夜說道，“你的父親會一輩子活在內疚中的，他并不知道災年的事情，他只會覺得是自己對你的誤解導致了你的死。對于你來說，這個世界已經無所謂對錯了，而對于你的父親來說，失去你的世界，已經毫無意義了。”

我沉默了，第一次離家這么久，一年過去了，對那個家，也已經沒多少印象了。也許，是因為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原因吧。可是，對于父親來說，我，永遠是一個離家出走未歸的孩子。

我看著屏幕，老人在草地上坐下來，遙望著遠處的一片青翠綠色。景色很美，可是，卻難以掩蓋心中的落寞。在遠處的山坡上，一群孩子正在玩耍，我聽到了陣陣歡樂的笑聲。老人抱著膝蓋，一副若有所思的的樣子。遠處山坡上的小孩子們離開了，來了一對新婚夫婦。男孩穿著結婚禮服，女孩穿著婚紗，周圍站了一圈親朋好友。神父祝福了這對新人，大家一起在山坡上享受婚禮幸福甜蜜的氣氛。

“知道為什么人會悲哀嗎？是因為有了對比，”簾夜說道，“只要別人擁有自己沒有的東西，人就會悲哀，哪怕自己擁有的東西比別人多得多，也是如此。這不是嫉妒，而是人性。”

“你覺得這個老人在為自己悲哀嗎？”我問道。

“難道不是嗎？”簾夜反問道。

“也許，他是在微笑著看著這個世界的美好呢？”我說道，“他欣慰于這個世界有著與丑惡相反的另一面，并為此感到高興。雖然他沒有和小孩子們一起玩耍，沒有參加新人的婚禮，但卻是一個歡樂的旁觀者，就好像一出喜劇的觀眾一樣。看著別人的幸福，未嘗也不是一種幸福。”

“我覺得，你不應該成為一個死神。”簾夜說道。

“那你覺得，我應該成為什么？”我問道。

“你應該成為一個天使。”簾夜說道。

這時候，城堡外又傳來陣陣腳步聲。簾夜深吸一口氣，冷冷一笑：“戰斗又要開始了，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