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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橋上跳下來的時候，心里在想著什么？”冰潔朝我問道。

“什么都沒想，一片空白。”我回答。

冰潔站在醫院頂層的走廊上，手扶著冰冷的欄桿。現在是初春，天氣依然很冷，風很大，冰潔站立在風中，卻沒有顫抖。

“后悔當初做的決定嗎？”冰潔問道。

“沒有。”我望著遠處逐漸陷入黑暗的城市，語言簡簡單單。

和冰潔重逢了一天，這一天里發生的事情卻太多了，多到我覺得這一天太漫長了。冰潔低著頭，望著經過大樓的人。

“當你帶走那些人的靈魂的時候，他們是怎樣的？”冰潔繼續問道，“是恐懼，憤怒，還是淡然？”

明福、落龍、草薇……我想起這幾個被我帶走靈魂的人。他們的靈魂，此刻都安靜地呆在我的水晶球里。他們死前都沒有恐懼，也沒有悲傷，那份對死亡的從容讓我驚訝不已。仿佛他們面對的不是死亡，而是一次英勇的就義。

“我帶走的第一個人的靈魂，在他死之前，他剛剛得知了病危的女兒病情轉好的消息；第二個人甚至期盼著死亡，他把死亡當成了對死去的親人的贖罪；第三個人是個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少女，她臨死前，剛剛克服了恐懼，沖進火場去營救一個小女孩，”我一一把死者們的事情列舉出來，“他們都很勇敢，至少，比我勇敢。”

“死亡是什么樣的呢？”冰潔說道，“如果昨晚沒有遇見你，如果我是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知道海音的死訊，也許此刻的我，會和你一樣。我會帶著肚子里的孩子，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死去，不讓這個世界知道我曾經存在過。”

我突然想起了未央對我說過的話，是的，我何必去在意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和我已經沒有關系了，我不過是個看客而已，為什么，我要參與到死者們剩余的一點生命里？我應該默默跟著他們，在他們死后把他們的靈魂帶走，讓他們帶著對死亡原本的理解離開這個世界。

“你有遺憾嗎？紫尚？”冰潔問道，“這可跟剛才我問你的問題不一樣哦。”

“當然有了，好多，”我說道，“我最大的遺憾，就是直到現在，我的尸體還不知道在哪里漂泊。盡管那副軀殼已經跟我沒關系了，可是，畢竟那是我存在過的痕跡。”

“就算人們能找到你的尸體，你還是無法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跡，”冰潔苦笑了一下，“過了這一晚，這個世界就會忘掉海音，忘掉在這一天死去的成千上萬的人。”

“那么你呢，你有遺憾嗎？”我問道。

“當然有了，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把我的孩子生下來，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冰潔輕輕把手放在腹部上，“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他的父母都很愛他。我還想告訴他所有關于我和海音的故事，告訴他我有一個很棒的朋友，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在我生命的最后時光，陪在我身邊，讓我不至于覺得這個世界太寒冷……”

“冰潔，這個世界冷不冷，取決于你的內心是否溫暖，”我說道，“如果內心足夠溫暖，這個世界就溫暖的，與你所擁有的無關。”

“好多次我都以為自己長大了，后來才發覺其實沒有，”冰潔說道，“我父母離開我的時候，我被我姨夫侵犯的時候，我和海音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當媽媽的時候……現在回想起這些事情，才發現每次的經歷，都是一個臺階。就算是摔得鼻青臉腫，也是一種幸運。紫尚，以后，在面對那些臨死的人的時候，多讓他們找到自己內心的溫暖，讓他們不要走得太冷，好嗎？就像你對待我一樣。”

“我一定會的。”我點點頭說道。

“你真是一個好死神，你會上天堂的。”冰潔轉過身來，輕輕抱住我，“希望下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成為天使了。”

“天堂見。”我也輕輕抱住冰潔，輕聲說道。

我們彼此擁抱了很久，我發現冰潔也幫我找到了內心的溫暖。這種相依為命，就是我作為一個死神存在的意義吧。

“紫尚，我突然不想帶著肚子里的孩子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他應該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死去，而不是成為我身體的附屬，”冰潔望著我，一臉的認真，“紫尚，你覺得呢？”

“冰潔……”我拉起冰潔的手，“你真的想好了嗎？”

“如果我能活下來，我一定會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用盡我所有的生命讓他看清楚這個世界，”冰潔說道，“可是，我沒有這個機會了，所以……”

“雖然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是，我會陪著你的。”我點點頭，對冰潔說道。

幾天后，冰潔躺在了手術臺上。那是一個隱藏在一片小樓里的小診所，冰潔的積蓄不多，只能來這種地方了。我突然想到，這不會就是冰潔最后的歸宿吧？

手術前最后一個晚上，冰潔和我一起躺在床上，一起盯著天花板直到天亮。冰潔一直微笑著，一整晚都很安靜。天亮之后，冰潔站起身來對我說道：“紫尚，麻煩帶走我孩子的靈魂，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們的靈魂一起帶走吧。”

“未出世的孩子是沒有靈魂的，冰潔，”我說道，“我不會讓你的靈魂無依無靠的。”

我和冰潔一起進了簡陋的手術室，冰潔躺上手術臺，一整晚失眠帶來的疲憊此刻開始發揮作用。醫生把床單蓋在冰潔身上后，冰潔沉沉睡去了。我站在床邊，看著醫生和護士拿來各種器械。

“你沒發現嗎？這個孩子的死亡氣息在逐漸變濃厚，”未央此時也走進了手術室，“恐怕她真的要死在這里了。”

我沒有說話，從昨天開始我就發現冰潔的死亡氣息越來越濃厚了，可是冰潔渾然不知，我也沒說出來，我想冰潔已經不需要知道這些了。我所要做的，就是陪在她身邊，盡一個死神和朋友的職責。

“你很冷嗎？未央。”我把手放在冰潔的額頭上，醫生開始給冰潔注射藥物，“你的內心的溫暖，沒有人幫你找出來嗎？”

“我無所謂冷，也無所謂溫暖，我是死神，”未央說道，“你呢，紫尚，你有溫暖嗎？”

我沒有說話，看著醫生和護士忙碌著。未央在手術室里走動著，偶爾看看我，還有手術臺上的冰潔。

“殺死自己的孩子，會下地獄的，”未央說道，“不過沒關系，傷害他人的生命，也是要下地獄的。所以海音和冰潔，還是可以在地獄里重逢的。”

“安靜一會，好嗎？”我望著冰潔逐漸蒼白的臉，“在你死去的時候，你也不希望別人在你身邊吵吵鬧鬧吧。”

正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冰潔的孩子離開了母體，我轉過臉，不忍心去看那個可憐的孩子。醫生松了口氣，正準備摘下口罩，護士慌慌張張地對醫生說道：“醫生，不好了，病人大出血，怎么也止不住！”

這時候，我看到冰潔的靈魂已經從胸口冒出來，我急忙拿出水晶球，生怕錯過一分一秒。醫生和護士在緊張地搶救冰潔，可是于事無補。我也無能為力，只能默默看著自己的朋友的生命逐漸離去。這種無奈，比死亡更冷酷。

終于，冰潔沒能活過來，她的靈魂脫離了身體。我急忙伸出水晶球，收走了冰潔的靈魂。

醫生最終放棄了搶救，他茫然地摘下口罩，看著手術臺上冰潔的尸體，不知如何是好。護士驚恐地望著醫生：“醫生，我們該怎么辦？”

“出人命了，快跑吧！”醫生扔下手術器械，匆忙脫下身上的白大褂，奪門而去。護士也跟著逃離了手術室，冰冷的手術室里，只留下冰潔冰冷的尸體。

我最后看了一眼冰潔的尸體，帶著冰潔的靈魂離開了手術室。未央跟在我身后，強烈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卻一點也不溫暖。

冰潔的故事，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