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草薇站在巨大的墓碑前，手里捧著一束鮮花。微風緩緩吹過，吹起了草薇的頭發，露出了右太陽穴附近的傷痕。

草薇俯下身來，把鮮花放在墓碑前，而后彎腰鞠了一躬。再抬起頭時，一束陽光灑下來，照射在色彩鮮艷的鮮花上。

距離那場可怕的車禍，已經過去7年了。現在的草薇，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草薇看著鑲嵌在墓碑上一個個稚嫩的面孔，心里想著，如果他們還在的話，也一定都是和墓碑前的鮮花一樣鮮艷的生命。那場車禍，枯萎了44朵還未開放的生命。而草薇的生命，也因此黯淡無光。

“今年是第四年看到你了，每次來你都會在這里站上很久，”年邁的公墓管理員走上來說道，“再過幾個月，我就退休了。以后，就是新的管理員來管理這片墓地了。”

“辛苦你了，老伯。”草薇點點頭，朝管理員說道。

“謝什么啊，我是拿工資的，應該的，”管理員朝草薇擺擺手，“只是這些孩子，太可憐了。”

這時候，一對中年夫婦帶著鮮花前來掃墓。夫婦倆手里各拿著一束鮮花，妻子戴著一副墨鏡，丈夫攙扶著妻子，神情黯淡，在草薇身旁停下來，草薇急忙給他們讓出一個位置。

“到了嗎？”妻子把臉轉向丈夫，沒有拿花的手在空氣中摸索著，這時候草薇才看出來，妻子是個盲人。

“到了，到了，”丈夫連連點頭，“孩子就在我們面前呢。”

“孩子啊，媽媽來看你了，”妻子在丈夫的幫助下俯下身來，把鮮花放在墓碑前，“好久沒來看你了，想不想媽媽啊……”

草薇轉過臉，她很害怕看到這樣的場景。她轉過身，緩緩遠離那對夫婦，管理員在確定那對夫婦不需要幫助之后，也跟著走下階梯。

“這對夫婦是其中一個孩子的父母，每年至少來兩次，一次是清明節，也就是今天，一次是孩子生日的時候，”管理員嘆了口氣說道，“去年，那個母親眼睛就盲了。每當看到這些失去兒女的父母，都覺得揪心啊。”

“是啊，太難受了。”草薇想回頭看一眼那對可憐的夫婦，卻始終沒有勇氣。

“你也是其中某個孩子的親屬吧，見你每年的清明都會來。”管理員說道。

“我是他們的同班同學。”草薇一步一步走下階梯，聲音飄忽著。

“同學？可是我聽說……”管理員稍稍吃了一驚。

“我是全班唯一的幸存者，當時我沒在車上，所以躲過一劫，”草薇用很快的語速說道，“也許是上帝對我的眷顧吧，所以每當看到當年的同學們，都會情不自禁想象，如果當初自己在車上……”

“哦，是這樣啊，那你要好好活下去了，”管理員語重心長地說道，“難得你活了下來，你現在過的，是那些埋在墓碑里的死者期望的生活啊。”

“成為唯一的幸存者，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吧，”草薇輕輕搖了搖頭，“總感覺，虧欠了死者。”

“不，你可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管理員連忙說道，“如果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還痛苦，那一定是哪里出問題了。”

“但愿吧。”草薇微微一笑，跳過了這個話題。

在一處墓碑前，一對年輕夫婦正在燒紙錢。紙錢在一個鐵桶里燃燒著，慢慢變成黑色，然后被風撕裂，在半空中盤旋著。草薇只覺得心里一緊，大腦一片凌亂，7年前不堪回首的影子又浮上腦海。草薇壓抑著劇烈的心跳，連忙往前跑了幾步。

“怎么了？”管理員關切地問道。

“沒事，我很好，”草薇深吸一口氣，以平復劇烈的心跳，“我該離開了。”

草薇匆匆跑下階梯，朝出口走去。在她身后，上千個墓碑靜靜地佇立著，仿佛這個世界已經和堅硬的墓碑一樣凝固了。

5

走到山下，草薇來到公交車站。墓園是這條公交線路的終點站，現在是早上，許多掃墓的人還在山上，在公交車站里等車的人不多。草薇看了看手表，現在才10點半，回家吃午飯還來得及。

正在等車，手機響了。草薇拿起來一看，是淳風發來的一條信息。淳風在信息中說：今天有空嗎？難得放假，下午要不要一起出來走走？

“這個可憐蟲。”草薇搖了搖頭，正想回復一句“不了，謝謝”，剛打出兩個字，又覺得沒必要，于是刪掉了這條短信。

淳風是草薇的高中同班同學，追草薇追了很久了。草薇對淳風的熱情一直很冷淡，一來她不知道淳風有什么值得她接受的地方，二來她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男生喜歡的地方。

的確，她是個不容易討人喜歡的女生。她冷淡，內向，一副想逃離世界卻又不得不受這個世界牽絆的樣子。不僅朋友不多，成績也很一般，也只是班上中上的水平，在這所高手如林的重點高中里，她連個普通女生都算不上。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女生，也居然有個男生傻傻地喜歡她。有時候草薇覺得，這個世界遠比她想象中的不可思議。

今天是個難得的假日，可是草薇卻沒有一點放假的心情。一個剛剛掃完墓的內向的女生，能有什么心情呢？7年前那起慘劇到現在還歷歷在目，每當看到墓園里那個高高的墓碑，草薇總是會想，如果7年前，是另一個孩子上廁所的話，她此刻也將靜靜地躺在墓碑里，戰戰兢兢地看著飛舞的紙錢碎片。這么一想，草薇覺得，在那些慘死在烈火中的孩子的墓碑前燒紙錢，簡直就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這時候，公交車到站了。公交車上塞滿了前來掃墓的人。車門打開后，掃墓的人群紛紛擠下公交車。每個人都穿著黑白相間的衣服，莊嚴而肅穆。不少人手里捧著花，一些老人手里還提著大把紙錢。想起這些紙錢將在火焰里灰飛煙滅，草薇就覺得心臟一陣冰涼。

公交車清空之后，草薇上了車，一起上車的還有一對老夫婦和一個穿著灰色外套的年輕男子。上車的人不多，司機很快就開車了。草薇在座位上搖搖晃晃地坐著，墓園離家有一段距離，草薇祈禱著早點到家。

穿著灰色外套的年輕男子坐在草薇前排的座位上，汽車剛啟動，年輕男子就拿出煙和火機，準備抽煙。草薇不安地抓住了椅子，手指不停地劃著座椅。

年輕男子叼著煙，打了幾下打火機，可是按了幾次都打不著，只是從出火口蹦出幾個火星。可就是這樣幾個火星，已經足夠引起草薇的不安了。草薇低著頭，可打火機的聲音依然挑動著她的神經。終于，年輕男子打著打火機了，黃色的火焰讓草薇的心跳幾乎加速了一倍。直到刺鼻的煙味鉆進草薇的鼻子里，確定打火機的火熄滅后，草薇才松了口氣。可是草薇剛抬起頭，看到年輕男子嘴里明滅的煙火，那種不安又重新襲上心頭。

好在這個時候，公交車靠站了。草薇果斷下了車，把抽煙的男子甩在身后。離開了明滅的煙火和刺鼻的煙味，草薇的心臟頓時輕松了不少。又有不少人上了公交車，草薇看了看錢包，還好，還有足夠的零錢搭下一班車。

公交車站位于一個十字路口附近，停靠了片刻之后，公交車繼續朝前行駛。路口的紅綠燈轉成了路燈，公交車快速開過。就在這時，公交車垂直方向路口的一輛油罐車闖紅燈快速駛了過來，公交車躲閃不及，被油罐車攔腰撞上。聽到碰撞的響聲，草薇下意識轉過頭，熟悉的場景又重新印在她的視線里。公交車起火燃燒，車上的乘客慘叫著敲打著車窗。還好公交車的車窗不是封閉的，后排座位的乘客及時跳了車，其中幾個身上還有火，還好情況不是很嚴重，在地上打幾個滾就把火滅了。其他乘客就沒那么幸運了，被熊熊燃燒的大火包圍著，怎么也跑不掉，陣陣慘叫聲不絕于耳。

草薇仿佛又看到了7年前的一幕，看到了同學們在車廂里哭喊著慘叫的情景。草薇渾身顫抖著，心臟麻痹了，好像被回憶冰凍了一般。草薇看到一個男子慘叫著從車上跳下來，渾身是火，在地上跑了幾步之后就摔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一位好心的路人拿來一張棉被蓋在他身上，把火撲滅。

草薇慘叫一聲，倉皇跑離了公交車站。人們對草薇的反應并沒有什么意外，任何一個膽小的女生看到這種場面都會這樣子的。可是草薇不同，草薇一路奪路而逃，一路上差點撞到幾個騎自行車的路人。草薇一直跑到另外一個路口的拐角，直到確定自己遠離了車禍現場，草薇才失魂落魄地靠著一堵墻，不停地喘著氣，顫抖的手捂著胸口，想盡快讓心臟復蘇起來。可是一切都是徒勞，冷汗不停地從草薇的額頭冒出，一點一點帶走草薇的體溫。

“你怎么了？”一位好心的老太太上前關切地問著草薇，“你不要緊吧。”

“沒……沒事……”草薇搖搖頭，試著朝前走了幾步，差點摔倒。盡管如此，她還是強迫自己邁動腳步往前走。在她身邊，許多聽說了車禍消息的路人紛紛趕往事發現場。草薇歪歪斜斜地走著，周圍的喧囂在草薇的耳朵里，全都化成了無聲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