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告訴我你的故事吧。”我說道。

“我的故事啊，我能有什么故事呢？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落龍站起身來，用力把大袋子背在背上，“故事啊，人為什么一定要有故事呢？”

“如果沒有故事，那不是太蒼白了？”我跟上去說道，“比如我，沒寫出什么故事就死了，多少有些悲哀。”

“死？你不是死神嗎？你怎么還會死？”落龍說著，不可思議地搖搖頭。

“我把我的故事告訴你，作為交換，你告訴我你的故事，好嗎？”我邊走邊說道。

“死神的故事？聽起來很有趣。”落龍轉過頭，朝我笑了笑，“你說吧。”

我把我的故事講給落龍聽，不過中間省略了很多事情，重點講了我自殺的經過。落龍走路的步伐很慢，仔細聽著。

“你是因為你家人錯怪了你，才去自殺的嗎？”落龍說道，“那太可惜了，這不值得。”

這當然不是我自殺的原因，不過，我留給這個世界的，也就只有這個原因了。災年的事情是我內心深處的秘密，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多活一段時間，”我說道，“多做一些事情，少留一些遺憾。”

“我的遺憾，已經是改變不了的了，”落龍停下腳步，輕輕放下大袋子，“從小，我就是個被父母拋棄的孩子，直到我20歲那年，我才見到我的親生父親。可是，我卻用很傷人的話語傷害了他。最后，他自殺了。按照你的說法，我父親現在，一定在拼湊自己的碎片吧。”

“既然你回心轉意了，為什么不留在家里呢？”我問道，“有那么好的家庭環境，還要出來當流浪漢。”

落龍繼續講他的故事，我安靜地聽著，以一個聽眾，而不是一個死神的身份。聽完后，我知道了落龍再次逃離的原因。

“你對你妹妹的死一直抱有愧疚，是嗎？”我說道，“就算是你的家人絲毫都沒怪你，你也在深深責怪你自己。”

“我本想用我的行動取得花藝的原諒的，可是最后，不僅沒有效果，還搭上了她的生命，”落龍坐在路邊，眼睛無神地望著馬路，“花藝還沒到醫院的時候就死了，死的時候眼睛還睜著。那時候，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死不瞑目啊。”

“可是，這真的不能怪你，你已經盡力了，”我說道，“你已經盡到了作為一個哥哥的義務。”

“是嗎？那么，你對哥哥的義務的要求很低啊，”落龍慘淡地一笑，搖了搖頭，“可我不這么覺得，在我出現以前，一直是羅素在為她扮演哥哥的角色。可是，輪到我的時候，我卻沒有做好。”

“就算是這樣，你也沒有必要離家啊，”我說道，“失去了父親和妹妹，你還有你的大伯，你還有親人。這些，都是值得你留下來的。”

“父親和妹妹都死了，還能有什么讓我留在家里？”落龍搖了搖頭說道，“從血緣上說，我是家庭的一份子。可實際上呢？我在那個家里總共只呆了幾天而已，父親死后，唯一能維系我和那個家的紐帶，就是花藝。花藝死了，這條紐帶，也就斷了。那個所謂的家，注定根本就沒有我的位置，我只不過是無意中闖入了而已。”

“你這么講的話，你的大伯會傷心的吧。”我背靠著欄桿，望著落龍低著的頭說道。

“沒有一條紐帶，就算是留在家里，也只是行尸走肉而已，沒有意義，”落龍說道，“如此勉強，對家人來說也是一種傷害。倒不如趁著對這個家還沒有太多的牽絆，及時離開更好。”

“那后來，你的那群兄弟們怎樣了？”我問道。

“兄弟？其實，他們早就不是我兄弟了，”落龍低頭笑了笑，“或許也不能這么說，那樣太絕情了，不是嗎？”

“人變了，情感也就不在了，”我說道，“情感的淡然，總是在不知不覺間發生的。等到察覺的時候，一切已經太晚了。再怎么挽回，也只是互相傷害的徒勞而已。正因為此，你離開了那個本應該擁有你的家，而你，也和你的兄弟們斷絕了關系。命運啊，總喜歡安排這些劇情，讓人猝不及防。”

“我那幾個兄弟都受到了重判，特別是那個出手捅死花藝的，最后被判了死刑。其他的幾個，現在還在監獄里呆著，”落龍說道，“我本來應該知道下面還有人的，可我卻沒有想到。這等于是我害死了兩個人，對嗎？死神？”

“你沒有傷害任何人，這是命運。”我說道。

“是啊，人的一切軟弱和過錯，都可以用命運來解釋，”落龍說道，“就好像你的死，也是命運安排的，和你父親無關。”

難道不是嗎？那個籠罩了我一生的災年，就是我無法逃離的命運的翅膀。

“所以，我在那里呆不下去了，就像我逃離我原先的家一樣，我逃離了我第二個家，”落龍說道，“我留了張字條之后就走了，無聲無息。我隨便買了一張車票，聽憑命運，于是，我來到了這里。”

正聽著落龍說話，我突然看到馬路對面的小巷子里站著未央，未央對我笑著，是一種我讀不懂的微笑。我匆匆穿過馬路，朝未央跑去。

11

“真受不了你，你最終還是出手救人了，”未央嘆了口氣，“紫尚，你這是何必呢？那個人，遲早都會死的。”

“為什么不給他們一個機會呢，一個彌補自己人生遺憾的機會呢？”我說道，“你一定也有很多遺憾吧，所以，我不想……”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只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未央打斷了我的話，“要是你覺得讓那個人多活幾天是你該做的事情的話，那你就盡管去吧。不過我告訴你，總有一天，你會失望的。不僅是對這個世界失望，對你自己，也會失望。”

“就算是失望，只要不絕望就好，”我說道，“失望，至少說明曾經有過希望。如果絕望了，那就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話說回來，那個流浪漢，又有什么感動到你的地方？”未央說道，“他是曾經失去摯愛呢？還是有一個病危的女兒？”

“他有一個只屬于他的故事，僅此而已。”我望著落龍說道，“我們都是有故事的人，有故事的人，是值得同情的。”

“那你就給他的故事再添一筆吧，不過，他的時間可能不多了哦，”未央上前幾步，朝著落龍微微一笑，“凌晨時分，許多車輛的車速很快，要是哪個冒失的司機一個不小心，把車開上路邊，那么……”

這時候，我聽到一陣汽車的引擎聲，聽起來那輛車開得很快。我急忙跑出小巷子，一輛汽車正飛速開過來，從我眼前掠過。我緊張到了極點，還好，沒出什么事情，落龍依舊坐在路邊。此刻，他站了起來，摸了摸口袋，從口袋里摸出幾張小額鈔票。

“喂，死神，你要吃東西嗎？”落龍朝我喊道，“我請你吃早餐吧，我還沒請死神吃過飯呢。”

“不用了，你吃吧。”我說道。

落龍捏著幾張鈔票緩緩走著，我跟在他后面。看他的樣子，應該有一段時間沒吃過飯了。

“你多久沒吃過東西了？”我問道。

“我向來沒有按時吃飯，餓了就到面包店隨便買個面包頂頂，要是有點錢，就到郊區的路邊小飯館吃一頓，”落龍說道，“我差不多有好幾天沒好好吃上一頓了。”

我跟著落龍進了一間小餐館，老板似乎和落龍很熟悉，落龍跟老板要了一碗面條。我環顧四周，餐館里全部都是流浪漢。

“這間餐館是專門招待流浪漢的，不過，僅限于早上7點之前，”落龍挑了一個位子坐下來，“這老板是個好人啊。”

“落龍，你在跟誰說話呢？”老板說著把一碗面條端上來，“你真是越來越奇怪了，也喜歡一個人自言自語了。”

“呃……這個……”落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板，“啊，是啊，老是一個人，所以就……”

“沒關系，慢慢吃，”老板笑著，回到灶臺邊。

“他們真的看不見你啊。”落龍朝我靠過來，壓低聲音問道。

“只有你能夠看到我。”我點點頭，“快吃吧。”

落龍看起來是真的餓了，狼吞虎咽吃著，一大碗面條一下子就吃完了。吃完后，落龍把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遞給老板，而后離開了小餐館。

“你的父母怎樣了？我是說，你的養父母。”我問道。

“不知道，都好多年沒聯系了，他們也應該忘記我了吧，”落龍說道，“現在我連老家也回不去了，一來愧對我父母，二來，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對我那幾個兄弟的父母。當初是我把他們帶出去的，現在，要么死了，要么坐牢，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所以你想這樣流浪一輩子嗎？”我問道。

“當然了，反正，我也活不久了，”落龍停下來，抓緊了手里的大袋子，“在我死前，有你這個死神陪著我，我也算是沒有遺憾了。”

“可是，如果我沒有出現呢？如果你還能活很久呢？”我問道，“你就只想這么流浪下去，什么都不去理會嗎？”

“這個世界是沒有如果的，否則，我父親不會死，花藝也不會死，”落龍搖搖頭說道，“流浪了這么久，對我來說，早就沒有如果這種東西了。”

我默默走著，跟在落龍身后。馬路開始忙碌起來，經過的車輛越來越多了。人行道上的人也越來越多，一個孩子好奇地看著落龍，但只看了幾秒鐘，就被身邊的母親拉開了。

“不過，死神，要是你能夠操控生死，那就另當別論了，”落龍說道，“不過，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求你讓我繼續活下去的，那樣比相信命運更加怯弱。”

我要不要跟他說今天半夜發生的事情呢？如果我沒有出手的話，現在，也許落龍已經暴尸街頭了。就算是這樣，也比我好多了，至少，人們知道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而我，對這個世界來說，依然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那么，你有想過尋找你的親生母親嗎？”我問道，“對一個孩子來說，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是誰，不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嗎？”

落龍停下腳步，我想，也許是我觸動了他心中最脆弱的角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