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關于我失蹤的消息，在電視上播放了幾天后就沒有下文了。其他的消息迅速占領了我原先占據的版塊，如同一陣風一樣，我真正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我坐在安海大橋的橋頂，俯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偶爾也能看到一些死亡氣息濃厚的人，可是沒有誰會想到，在高高的橋頂，正坐著一個死神。

我不敢回家，我無法想象現在家里是什么樣子。如果家人們還想著我，那我去了徒增悲傷，如果家人們已經忘了我，那么我又何必回去呢？

“看你整天呆在橋上，什么事情都不干，為什么呢？”未央飛到我身邊，在空中懸浮著，“不喜歡成為死神？”

“你又收了多少靈魂了？”我問道。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未央在我身邊坐下，“我看你經常來安海大橋，為什么呢？你很喜歡這座橋？”

“這座橋是我人生最后的軌跡，”我說道，“我就是從這里跳下大海的，一去不復返。”

“原來是你的葬身之地啊，讓我想想我的葬身之地是哪里，”未央托著腦袋，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唉，我早就忘了。”

“你回去過死靈界嗎？”我問道。

“沒有，去那個干嘛？無聊，”未央說道，“說說吧，你準備在這座橋呆到什么時候？反正現在我們已經死了，我們比這個世界還永恒。”

“我只想好好看看這個世界，看看這個世界的悲歡離合，生死無常，”我低下頭，看著從大橋上經過的車輛，“昨天，有一輛汽車翻進了海里，車子里的人，一個都沒活下來。”

“你沒把他們的靈魂收走？”未央問道。

“沒有，也許是明福給我的刺激太大了，”我搖搖頭，“雖然現在我是死神，可是我卻比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都害怕死亡。”

“你是害怕看到別人死亡，你太善良了，紫尚，”未央說道，“善良不是一個死神應有的品質。”

“也許時間久了，我就會麻木了吧，”我抬起頭，望著漆黑的夜空，“當我麻木的時候，我就是一個真正的死神了。”

“這個是需要多加練習的，不是在橋上光看就能解決的，”未央說著掃視著橋面，“你有必要找一個目標，比如……”

我跟著望向橋面，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低著頭，拖著一個大袋子緩緩走來。我驚訝地發現，流浪漢的死亡氣息很濃厚，已經足以看到我了。

“就是他了，下去吧，”未央說道，“這個家伙，我讓給你了。”

“可是……”我望著流浪漢，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

我還沒說完，未央就在我后背一推，我幾乎以自由落體的姿態往下掉。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重重摔在流浪漢面前。

流浪漢看著沖天而降的我，我站起身來，一臉尷尬地望著流浪漢。

“你好。”我朝流浪漢打了聲招呼，再看看橋頂，那個可惡的未央早就不見了。現在，我應該跟這個流浪漢說些什么呢？

“你……沒事吧？”流浪漢后退了幾步，像是看到一個怪物一般，“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你居然什么事情都沒有？要不要送你上醫院……”

“我沒事，不用擔心我。”我向前走了幾步，可是流浪漢卻一直在后退。

“你到底是什么人，摔不死，又穿得這么奇怪？”流浪漢的語氣里帶著強烈的驚恐，他身上的死亡氣息也越來越濃烈了。為了防止發生意外，我只好停下來。

“聽我說，我是死神，你之所以能看到我，是因為你身上的死亡氣息很濃厚，”我解釋說道，“這意味著……”

“死神？什么死神？”流浪漢一臉的不解，“這個世界真的有死神嗎？”

“是……有……”我點點頭說道。

“那請你告訴我，我父親怎樣了，我妹妹怎樣了，還有我的兄弟怎樣了，”流浪漢突然沖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你知道他們的消息嗎？他們在那邊過得好嗎？”

我愣愣地聽著，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你的手好冷，所以你真的是死神……”流浪漢見我沒有反應，松開了手，“太奇怪了，我是在做夢嗎？”

“你沒有做夢，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我說道，“你快要死了，作為死神，我的任務是在你死后及時收回你的靈魂。至于你親人的情況，我真的不知道。”

“我快要死了？哈哈，真的嗎？”流浪漢慘淡地一笑，“你現在就把我的靈魂拿走吧，我早已經死了，死去很久了。”

我看著流浪漢，也許這個流浪漢經歷了很多事情。對他來說，他也僅僅是與這個世界毫無關聯的看客而已。死亡對他來說，也許不過是走過一扇門那么簡單吧。

“你真的那么渴望死亡嗎？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值得你留戀嗎？”我緩緩走向橋邊的欄桿，“死亡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啊，只需要輕輕一躍，死亡，就降臨了。”

“你是想讓我從這里跳下去嗎？”流浪漢慘淡地一笑，“好，我現在就……”

“你沒有親人了嗎？”在流浪漢走上來的時候，我問道，“你也沒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嗎？”

“沒有，都沒有，所以我才會這么渾渾噩噩。”流浪漢搖搖頭，“生死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了。”

“那么，再多活一會兒，又有何不可呢？”我說，“也許，在活下來的過程中，你會發現，對這個世界，你依然無法割舍。”

流浪漢轉過臉來，對著我問道：“你……真的是死神嗎？”

9

下了橋，流浪漢在路邊撿了一瓶喝了一半被扔掉的飲料，擰開蓋子喝了幾口。喝完之后，才意識到我在身邊。他對我笑了笑，我微笑表示毫不介意。

“我沒什么收入，就靠撿瓶子謀生，也就是你們說的——拾荒。”流浪漢在路邊坐下來，我也跟著坐在他身旁。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道。

“我叫落龍，”流浪漢說道，“怎么，我在那邊的位子已經準備好了嗎？”

“你為什么會在這座城市流浪呢？”我看著落龍破破爛爛的衣服說道。

“為什么會流浪啊，為什么啊……”落龍一口氣把剩下的飲料喝完，把瓶子扔進大袋子了，“你這么問我，我也不知道啊。”

“你家在哪里？”我問道。

“我的家？這里就是我的家啊，”落龍揮一揮手，笑著對我說道，“我每天在城市里走來走去，看到空瓶子就撿起來，放到袋子里，收集到足夠多后就賣掉，換點錢，再換點吃的東西，讓自己活下來。晚上，隨便找個路邊，趴在袋子上就可以睡了。天亮后，在人們發現我之前起身，繼續我的流浪生活。這就是一個流浪漢的生活，死神你不知道嗎？”

我搖搖頭，抱著膝蓋，望著安靜的路面。

此刻，夜已經深了，這條馬路處在郊區，已經沒什么車經過了。我想起我死去的那一晚，我最后的路程，也是如此冷清，所以，才會死得無聲無息，不被人察覺。所以，我突然有一個想法，一定不能讓落龍重復我的死法。

“喂，死神，你最喜歡給人安排什么死法？”落龍看了我一眼說道，“說說看，我好做準備。”

“到現在，我只收過一個人的靈魂，是車禍死的。”我想起了明福，“他死的時候很突然，我完全沒反應過來。”

“沒反應過來？人的生死不是你來安排的嗎？怎么你還會反應不過來？”落龍笑著搖搖頭，“看來我真的是在做夢，讓我睡一會，一覺醒來，什么死神就都不見了，哈哈！”

說完，落龍抱著袋子倒在冰冷的路面上，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了。我苦笑一聲，看來要守著他直到天亮了。

現在，已經是深秋了，開始有些冬天的味道了。我看著落龍身上單薄的衣服，實在無法想象接下來他將如何度過整個嚴寒。突然，我想起，也許，他連這個冬天都看不到了。

遠處，走來一群年輕人，個個都東倒西歪地走著。我生怕發生什么意外，急忙上前查看。結果發現，這群年輕人個個醉得不輕，眼睛紅得像是要冒火一般，走在前面的幾個手里還拿著啤酒瓶子。其中一個發現了熟睡中的落龍，他嘿嘿笑了兩聲，指著落龍向同伴們說道：“你們看到那個流浪漢了嗎？大半夜睡在路邊，太影響市容了，我們是不是應該管管？”

“是該砸他兩下，警告一下他，這是我們的地盤！”另外一個拎著酒瓶子直接走向落龍，“在這里睡覺，要交租金的！”

其他人爆發出一陣哄笑聲，看著即將上演的好戲。果然是來者不善，我眼睜睜看著這群發瘋一般的醉漢朝落龍走去，卻毫無辦法？我該怎么辦呢？總不能任由他們對落龍下毒手吧？可是，又要怎么制止呢？

情急之下，我突然發現路邊的花壇里有一些石頭。到現在，也只能試試看了。我撿起一顆石頭，用力扔向為首的一個醉漢。

石頭準確打中了醉漢的后腦，醉漢憤怒地轉過身來，他的同伙也立刻轉身，朝我這邊看來——當然，他們什么也沒看到。

“是誰在砸我？出來！”被砸的醉漢判定石頭是從拐角處扔來的，他沖著石頭扔來的方向大吼著。我立刻扔出了好幾顆石頭，又砸中了幾個醉漢。這下子，一整群醉漢都被激怒了。他們怒氣沖沖地朝我這邊走來，想找到扔石頭的罪魁禍首。我一邊后退，一邊朝他們扔石頭，讓他們遠離落龍。

扔了好久的石頭，總算讓他們遠離落龍了。我正想回去找落龍，可是我卻發現，我迷路了……

找了好久，才找到落龍休息的地方。這時候，天已經快亮了，落龍已經醒來了。看到身邊什么都沒有，落龍苦笑一聲：“果然沒什么死神，是我在做夢呢。”

我微笑著走上前，在落龍身旁坐下。落龍愣愣地看著我，仿佛剛經歷了一件全世界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