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飛快，一轉眼就到了晚上九點，陳建國和文鳳從醫院看望外婆歸來。一進屋，他便癱坐在沙發上，一副心事重重，疲憊不堪的樣子，他雙眼無神地盯著茶幾上的一疊報紙和報紙旁邊的那副眼鏡，再也沒了往日一到家就坐下看報紙的心境。

文鳳看出了他反常的舉止，不慌不忙地給他倒上一杯茶。

“發什么呆呢？”她隨意地問著，

“沒事，我看看報紙，你去忙你的吧。”他不想引起她的多疑，隨即戴上眼鏡，拿起報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起來。

“那我先去洗澡。”說著，她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臨近十點，醫院里寂靜無聲，外婆突然醒了，她睜開深凹在眼窩的雙眼，看到只有小雅和書豪倆人在病室里。隨機叫了一聲‘小蜜蜂’。

小雅和書豪立即回過頭來，驚訝地看著她，

“外婆，你終于醒啦！”小雅又驚又喜。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聲音柔弱地說：“孩子，其實我就早醒了，只是看到你伯父和阿姨他們倆在這里，所以就沒有睜開眼睛。”

她今天異常的表現本來就讓他倆心中疑云團團，加上剛剛說的這句，更是讓人不解，

“為什么啊？”小雅和書豪異口同聲問道，

她面色忽然又晦暗下來，慈悲地看著小雅，眼神里流露著一種說不出的情感。她又把目光移向書豪，

“孩子，很晚了，你先回去吧，別讓家里的兩位長輩為你擔心，這兒有小雅陪著我就夠了，明天早上你要有空再過來。”她緩緩地說道。

“好吧，外婆，那我明天早上過來看您！”書豪明白她有話要單獨對小雅說的心思，連忙知趣地起身朝外面走去，目送著書豪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之后，小雅關上房門，回到床頭上，扶起外婆，讓她倚靠在床頭。

小雅自己剛坐下，外婆就激動地握住她的雙手，眼睛里涔含著淚水，

“孩子呀！孩子！我終于對你和你在天之靈的媽媽有個交代了！”老人近乎失聲地說道。

看著老淚縱橫的外婆，小雅也難免受到影響，但對她剛剛說的那句話不思不得其解，

“外婆，你別哭，有話慢慢說，醫生說了你要保持情緒穩定才能順利出院，你不是告訴我說，你平生最不喜歡的地方就是醫院嗎？”她連忙抽出紙巾一邊擦著外婆臉上的淚水一邊誘哄著，

外婆點點頭，配合地撩起袖子抹了抹眼角，接著又抓著小雅的雙手，兩眼充滿辛酸和慈悲地看著小雅，

“孩子啊，我找到你爸了，這么多年了，我終于找到他了，這是上帝的安排，這一定是上帝的安排啊！”她又突然松開小雅的手，掀開被子，蜷起雙腿，跪在床沿上。

“孩子，你快到床上來，和我一起禱告，和我一起感謝主耶穌。”她的臉上突然轉成了欣喜之色，拉了小雅一把，叫她一起禱告。

小雅也像小時候那樣，乖巧地脫下鞋子，爬到床上和她面朝著窗戶并排跪著，老人雙手掌撐在床面上，頭深深地埋下去，做出朝拜的姿勢，嘴里一直模糊不清，小聲地念著什么。其實，通過她剛才說的這兩段話，小雅判定，陳建國就是自己苦苦尋找多年的親生父親，可是，外婆不是說父親名叫陳大鵬嗎？難道是她老眼昏花看錯了？

她抑制不住自己想要立即得到答案的激動心情，拽了拽外婆的手臂，

“外婆，你確定陳伯父就是我的親生爸爸嗎？你不是說我爸爸叫陳大鵬嗎？”她一臉狐疑地凝望著外婆，

“我確定！我確定今天在書豪家看到的那個男人就是你的親生父親，即使他改名了，即使再過十年、二十年我也認得他！他就是和你母親結發為夫的陳大鵬，他就是你苦苦尋找的親生父親啊！”外婆兩眼飽含滄桑，斬釘截鐵地回道，

聽罷，她呆呆地望著說完又彎下身子繼續禱告、白發蒼蒼的外婆，激動和委屈的淚水頓時打濕了她的眼，兩行晶瑩的淚水如泉涌般奪眶而出，悄無聲息地沿著臉頰一滴一滴地打落在灰白的床單上，直至泣不成聲。

“為什么？為什么....？”她趴倒在床上聲聲嗚咽著。

許久，外婆禱告完畢，慢慢盤回正常的坐姿。看著埋頭痛哭的小雅，她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從旁邊的柜子上拿起剛剛她給她擦眼淚時剩下的兩抽紙巾，扶起她，拭干她臉頰上的淚水。

“外婆！”她痛苦地撲倒在外婆懷里，雙手緊抱著她，繼續失聲地痛哭著。

“哭吧！孩子，盡情地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外婆緊閉著雙眼，輕拍著她的背。

寂靜的病房里，祖孫倆緊緊地抱在一起。

與小雅、外婆一樣，趟在床上的陳建國一直輾轉反側，他的大腦放電影般回憶著白天發生的事怎么也無法入睡。

他打開臺燈，望了一眼枕邊早已酣然入睡的文鳳，然后坐起身，打開床頭柜抽屜，從里面拿出那個生日時小雅送給自己的音樂盒，剛一打開，伴隨著一閃一閃的燈光，里面響起了清脆的生日歌，卡片上小雅娟秀的生日祝福語依舊光鮮如昨。

聽著聽著，他突然有種莫名的感動，臉上浮現出一陣祥和的微笑，這是他人生第二次收到會唱生日歌的小禮物，時間仿佛又回到二十幾年前那個深秋。生日那天，前期吳梅歡喜地送生日卡片給自己的場景，雖然那時，他和吳梅還沒有結婚，是男女朋友關系，但他依舊覺得成人之間還送孩童們玩的生日卡片很奇怪，還嗔怪了吳梅一句。但吳梅說的一句話，卻永遠刻在了他的腦海里，就是那句上次生日時自己對文鳳說的那句話：禮物不分貴賤輕重，重要的是人家的一番心意。那時他們的關系很純真很美好。

而今時代變遷，這種以生日卡片表達祝福和心意的小禮物早已被時光的車輪掩埋，但對于懷舊的人而言，卻越發顯得彌足珍貴。

或許那生日歌的音樂格外響耳，文鳳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她迷糊地揉了揉了眼睛，看了一眼他手上捧著的音樂盒，

“這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覺，你放什么音樂啊？這生日歌有那么好聽嗎？”她眼里夾著被吵醒的怒火，沒好氣地說道，

“這孩子，真有意思！”他一邊看著一閃一閃的音樂盒一邊自言自語的說著，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責怨。

見他無動于衷，文鳳怒從中而生，隨手掄起音樂盒向地上摔去，

“老陳，我說話你聽到了沒有啊？你要不要睡覺了，啊？”

她這一突如其來的舉措把還沉浸在快樂園中的陳建國一下拉了出來，他驚得瞪了她一眼，克制住怨氣，下床彎腰將地上的音樂盒撿起。可卻發現音樂沒了，里面的閃光燈也不亮了，他搖晃了一下，試圖讓它恢復到剛剛的狀態，可任憑他怎么擺弄都無濟于事了。

這時，怒火終于無法節制地升上心頭，他臉色鐵青地看著她，而她看著他手上已經摔壞的音樂盒，卻是一副若無其事，還一雙滿是鄙夷的目光，

“看吧，這就是所謂的禮物，一摔就就像斷了氣的人似的再也活不過來了，一點用都沒有，虧你還說什么禮物不分貴賤，我看還是得分分！”

看著她那自私的嘴臉，他的臉色白一陣黑一陣的，比剛剛更加難看，他看了一眼手上已經‘斷了氣’的音樂盒，手不禁地顫抖起來，

“你！給我住嘴！”他雙眼圓睜，終于忍無可忍地指著她的鼻子呵斥道，

他這異常強烈的語氣和態度讓她怔住了，但她馬上又恢復了泰然自若的神情，

“本來就是啊，我哪里說錯了嗎？”她挺直腰板，理直氣壯地反駁著，

他拿她沒辦法，深嘆息了一口氣，故作平靜地說：“好，你沒錯，我錯了，我睡不著，我把你吵醒了，我換個地方睡！”說完，他捧著音樂盒，轉過身，迅速收起掛在衣帽架上的衣褲，頭也不回甩門而去。

聽著那一聲刺耳的關門聲，文鳳也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言行舉止有些過分，但爭強好面子的她最后還是沒有追上去，只是嘆息一聲后，關上臺燈自顧自地蒙頭大睡了。

離開臥室后，陳建國來到書豪臥室門口，敲響了他的房門，書豪剛睡不久，迷糊中聽到敲門聲便趕緊從床上爬起跑去開門，一看是他，不由地吃了一驚，還沒等他開口，他便搶先說：“書豪，今晚我睡你這里。”

書豪看了一眼他冷冷的臉色，又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東西，雖一時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還是趕緊‘哦’了一聲，把他讓進了門里。

…

第二天一大早，小雅睡眼朦朧地從床上爬起來，發現外婆已經起床，她正呆呆地站在病室的窗前，雙眼安詳地凝望著窗外的風景，微風將她蒼白的頭發吹向腦后，她大概是在思考著什么，以致出神到小雅叫她都沒有聽到。

小雅輕輕走到她身邊關上窗戶，叮囑她天氣寒冷，小心感冒，把她扶回到床上后，便下樓去買早餐，剛跨出病室門口，書豪手捧著一束花迎面撞來。

“這么早啊？”看到書豪，她驚得一聲問道，臉上顯出慌張之色，完全不像往日隨意的樣子，

“你要去哪兒？”書豪也察覺到到她異樣的神色。

“我下樓去買早餐，你吃了嗎？要不我給你也帶一份。”說完他立即低下頭，好像生怕書豪發現了什么。

“我吃過了，你不要下去了，我媽早上特意熬了八寶粥，等會她會把粥帶到醫院來給你和外婆倆人。”書豪一邊說一邊挽著小雅的胳膊朝病房里走去。

看著書豪捧著花這么早來看望自己，外婆高興地笑了，相互寒暄一聲后，她把小雅和書豪倆人叫坐到自己身邊，把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然后如釋重負的嘆息了一聲，

“孩子啊，你們倆注定是要在一起的，這是上帝的安排，誰也阻擋不了！我現在呀，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們工作好好的，身體好好的，什么都好好的。！”她滿臉慈祥的笑容看著倆人說道，

盡一大早就聽到外婆這么美好的祝福，書豪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笑容燦爛地抓緊小雅的雙手，當面感謝外婆，承諾要永遠愛護小雅，和她幸福生活一輩子。但他發現小雅的臉上依舊有著喜憂參半的神情。同時，他發現小雅的瞳孔有些紅腫，

“你的眼睛怎么啦？紅紅的，是不是昨天晚上沒睡好？是不是還哭了？”他捧著小雅的小臉，急切地問道，

是的，昨晚傷感的痛哭和深夜難眠的雙重精神刺激，致使她現雙眼紅腫，但她不想讓書豪知道她哭了，

“我沒哭，就是有點不習慣在醫院里過夜，所以沒太睡好。”她趕緊解釋道。

“哦，那等會我給外婆辦理完了出院手續，你和外婆好好在家里休息一天，你這副狀態去上班肯定做不好事情，公司那邊你放心，我跟伯父打聲招呼就是了。”他忙說道，

“不行！”她立即反對道，“我這個月的設計任務還重著呢，我答應過徐麗，一定要按時交稿給她的，我休息一天就耽誤一天，這樣肯定不行的。等會我們把外婆送回家之后，我和你一起去公司。”

看著她態度那么堅決，他也不好勉強她，“那就隨你的意思，家里有我媽在，讓她照看著外婆應該也沒事。”

看著兩位年輕人為自己擔心，外婆的臉上浮現出愧疚之色，“真不好意思啊，孩子，我這一來就盡給你們家添麻煩。”

見外婆向自己道歉，書豪慌了神，他趕緊坐下來握住她的雙手，“外婆，你這么說就真是見外了，只要您沒事就好了，過兩天休息，我開車帶你游遍整個上海城，吃我們上海最有特色的美食！”

“好,好！”外婆被他這寬心的話暖得開懷地笑了起來。

…

家里，文鳳早已備好了豐富的早餐，她蓋上盛著八寶粥、熱氣騰騰的保溫盒，把兩盒早餐奶放進食品袋里。礙于顏面，她沒像往常那樣親自上樓叫陳建國下來吃早餐，只是仰著頭朝樓上大喊了一聲。

陳建國沒有應她，西裝革履的從書豪的臥室里走下來，神情淡定。

見他一聲不吭，一坐下就埋頭吃早餐的樣子，她到底還是為昨晚自己無禮的行為感到一絲慚愧，

“這過了夜，氣也該消了吧？”她試探著問道，

“消了啊，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合，我還生你的氣干嘛。”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后又繼續大口地喝粥了。

“那就好，等會你先送我去醫院，我把早餐給小雅她祖孫倆帶過去，書豪一大早就過去看她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