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9了歲，上小學三年級，乖巧懂事，從不給我惹麻煩。

只是偶爾的女兒會問：“媽媽。爸爸怎么還不回來？”我就會繼續從女兒上幼兒園開始就編織的謊言：“爸爸開船去海里打魚，要打好多好多魚，所以現在還沒有回來。他回來了，就會把魚換成好多好多錢，給妞妞買好多好多布娃娃，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這樣的謊言，我不知道要持續多久。直到有一天，女兒拿著寫好的作文題：我的爸爸。給我檢查，那一年女兒9歲，上小學三年級。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是個風浪中的男人，頂著桅桿，握著船的轉向盤，日夜奮斗在風雨里，只因為他的一個信念。

……

潮起潮落，打濕又吹干他的衣服，浸入又揮出他的汗水，但是他還是會微笑。

……

在風雨中前行，無懼無畏，因為他的信念，所以還伴著微笑。

……

雖然我只從老照片中看出他的樣子，但是我知道，這個堅強的男人是為了一種信仰而在風雨里無懼無畏。他是要讓他的妻子與女兒過上富裕的生活。為了不讓他的妻子獨自承擔生活的磨難，為了他的女兒快樂的成長……

我的爸爸，這樣一個，我只在老照片中看的奮搏于風浪中的堅強的男人。”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女兒解釋，如果可以，我永遠都不愿給她解釋。就這么讓她生活在一種謊言里，美麗的信仰的謊言里。雖然我很想抱著她大哭，但是我不能。我寧愿和她一樣堅信著他還活著。她的爸爸，我的丈夫。共同愛著的，不同感情愛著的，卻不分貴賤、多少愛著的那樣一個男人。一個值得我們愛的男人。

那一年，女兒14歲，上初中2年紀。

一個午后，我送女兒出門，回來打掃家里的衛生，但被敲門聲驚踵。

“你好桂女士，我們是xxx公安分局的，有點情況想向您了解一下。”

兩個便衣的男人站在我家防盜門外，給我看了他們的證件。

“請進。”我打開門，請他們坐下。雖然我淺顯的感覺到將要發生什么，但是，我還是隱藏著不安，裝作很鎮定。

“照片上這個人你認識么？”客套幾句，進入正題。我接過他們遞來的照片。

我的眼眶濕潤了。雖然照片上的男子瘦了點，胡茬多了點，但是依然可以肯定他就是李駒，我的丈夫，我女兒的爸爸。可是，這么多年……

其實無論他做了什么事，是好是壞，起碼，我確定了他還活著。完美的繼承了我為女兒編制的謊言，也許，這并不完美。但是，活著就好。真的，此時我才意識到，能活著，是件多么刻骨銘心讓人快樂的事。但是，我們還是得面對，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

事情得從18年前說起。

那一年我18歲，他16歲。他年少輕狂，跟著他爸的漁船出海、歸來。

認識，本是偶然，我被一個男人騙了感情與辛苦打工幾年賺的錢后，在這個沒有親人，只是打了幾年工但還是陌生的地方的海邊踏進海水越走越遠……

我從未如此低落過。一直是很高傲的活著，自以為是的活著。可是，偏偏一切美好的夢境都被自己的淺薄蒙蔽。我信任了一個男人。以為可以終其年老。可是，我錯了。但是世間沒有后悔藥。我無言見我遠在千里外的親人。真的，出來本就是偷溜的，跟著那個被父母所不看重的男人在外漂泊了4年后。就這么踏近海邊，倦入海里，越走越遠。

我以為我死了。可是，睜開眼，我卻在了一艘普通的漁船上。他給了我一碗熱湯，點了根煙對著海風說：“還有什么過不去的？你已經死過一次了。無論是對誰。接下的人生，是你自己的。為你自己活的。”我不知道這樣一個少年會說出這樣的話。但是聽著，還是蠻有道理。

我喝了熱湯，就這么留在船上，隨著海風，浪花，顛簸在水里。

3天后他們打漁歸來，船靠岸，我下了船，一無所有。

“桂子，記得你還活著！生命是你自己的！”漸行漸遠，我聽到他最后的呼喊。

就這么漫無目的的走，就到了打工的小作坊。同事與老板都很關心我這幾天的去向，也四處打聽與找過了，現在看到我就好。

于是，我繼續活著。繼續我的工作。累著，活著。我并不期待一切都會好轉。真的，并不期待。

但是而后每隔一、兩個月他就會來看我。帶著兩條又大又新鮮的海魚。我一個人鐵定吃不完的，就分給同事，久了，他們就開玩笑說這個孩子不錯……

也許就是這么開始的。但是談起婚嫁，他的父母是不同意的。因為我的過往。他們是在意的。

但是他的決絕，義無反顧，說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娶我，給我一個安穩的家。那一年，我20歲，他18歲。

1年后，他拿著3萬塊錢到我這里，我不知道他怎么賺的這么多，但他只是笑說一切有我。

于是我們自己領了結婚證，在郊區租了一間普通的房子，盡管他經常出海，但是我們還是很快樂，很珍惜自己與對方親近的來之不易。

直到有一天，公安部門的工作人員找到我，就如今天一樣，毫無預兆，卻真實的不可不信。

那天，他們同樣的讓我指認照片，大抵是說照片上的人有販毒的嫌疑，讓我有任何線索就向公安部門報告。我清醒的記得，認得照片上的人，那個稚氣堅強的男人，就是我的男人，我的丈夫：李駒。此后，鳥無音訊。只是斷斷續續聽說那次他出海時海上起了風暴，船長船員一共7人，除未見尸首的張良與李駒外，其他人全部遇難。就這么渾噩的過了時間。

那時，我已經懷孕了。我懷著我們所有的希望。我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但那之后，只有我與女兒相依為命。

而今天警察同志拿了照片來詢問情況，起碼我知道他還活著。無論是好是壞。還是說若有任何線索，都要與他們聯系。我哽咽著送他們出門。但是還是充滿喜悅。起碼我知道他還活著。

“媽！我回來了！測驗又是年級第4名。”女兒似乎有點不大高興。但是我說：“沒事，我們盡力了就好。”

晚飯的餐桌上，我盯著乖巧懂事為我夾菜的女兒微笑，卻目中含淚。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她的爸爸還活著。但是也許并沒有她被我謊言迷惑中的那么高大。但是我知道他爸爸愛我們。從來如此。因為下午被指認的照片中的男人脖上還戴著我們我告訴他我懷孕時給他祈福來的平安玉佩。盡管不值錢。

“媽你怎么了？”女兒放下自己的碗筷問我。

“沒，沒事。”我微笑著敦促女兒好好吃飯。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但是該發生的，都會發生，無論是不是你所希望的。

3個月里，我接受了公安部門隨時的調查。但是對于李駒的記憶，也只限于14年前了。

終于有一天，我接到了法院審理李駒、張良等的販毒案聽審資格通知書。

我并沒有太大情緒波動。無論他做過什么，是對是錯，起碼我知道他還活著。庭審當天，我沒有讓女兒去，她也不知道。

最終，李駒被判刑23年4個月。因為認罪狀態良好，還有揭發等立功表現。這樣的判決算是公道的。他被帶離的那一刻，我們對視。隔了十幾年的時間空間的對視。微笑。

他被轉往了看守所。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淡定與平靜。可是，我要怎么跟女兒說。

一個周末，看守所固定家屬探親的日子。

隔著厚厚的玻璃，只有電話線連接的通訊。我說：這就是女兒。

“爸爸！”女兒沖著電話喊。

他用手隔著玻璃觸這空氣外女兒的臉，含淚的微笑。

起碼還活著，無論他做過什么，是對是錯。但不可否認的，他愛我，愛我們。

后來他給我們來了一封長信。大抵是說他愛我，愛女兒，愛我們的家。為了湊錢跟我結婚，他才被船員鼓舞走了這條路。但是他愛我與女兒。因為那場風浪，他與張良沒被警察逮到，但是他想收手的，卻還是抗不住威逼與誘惑。還好，這次他的選擇是對的。雖然要坐很多年牢，但是心里踏實。知道我和女兒都還好……

女兒幫念著。泣不成聲。他仍然是個男人。

血始終是濃于水的。女兒的眼里，爸爸仍然是高大的。起碼他是為了一個小家而奮斗的，盡管這條路是扭曲的。但是對我他的妻子和女兒，他是個好丈夫好爸爸。最重要的，他認識著自己的錯誤，終于能選擇一條正確的路走下去。而真正能懂得于做到知過能改的成年人，有多少？不僅是身改，更重要的是心改。

期末測試罷，女兒拿著成績單給我和他爸爸看，全年級第3。進步了。而語文的作文，滿分。自選題目：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