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晚上，舒倫回家去了，病房里只剩下爸爸、媽媽和我。我們這一家三口，離別了六年之后，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完成了轉瞬即逝的團聚。

“這一次，你準備呆多久？”猶豫了很久，爸爸總算問了出來。媽媽一邊削著蘋果，一邊時不時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不會呆太久，很快我就要走了。”我實話實說。

“為什么？”媽媽慌慌張張地說道，“你不留下來嗎？”

“我也想，但是我沒法留下來，”我說著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對不起，媽媽，以后，還是要丟下你一個人。”

“沒事，你有你的世界，盡管去好了，由我陪著你媽媽呢。”爸爸強裝著笑容說道。

“未央，你說，要丟下媽媽一個人，是什么意思？”媽媽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有些事情，你們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我說道。

“未央，你說吧，我和你媽媽都有準備了，”爸爸平靜地說道，“沒有什么比六年前你的離去更讓我們痛苦的了。”

“是嗎？那媽媽呢？”我轉過身，看著媽媽的眼睛，“六年前，你失去了我，六年后，你還能再承受失去爸爸的痛苦嗎？”

“未央，你別亂說，”媽媽站起身來，不停地搖著頭，“你爸爸好好的，怎么會離開我呢……”

“唉，果然是這樣啊，”爸爸嘆了口氣，“我早就有預感了，你也是的吧。”

“什么預感？我什么預感都沒有？我只預感著你會好起來！”媽媽的聲音顫抖著，有些變形，“你怎么可以離開我，怎么可以……”

媽媽趴在床頭，大聲哭了出來，泣不成聲。爸爸慌忙抱住媽媽，輕拍著她的背，輕聲安慰著。

“我是死神，死神的職責，就是帶走將死之人的靈魂，”盡管不忍，但我還是說出來了，“爸，這就是我這次來的目的。帶走你之后，我就會離開。”

“他可是你爸啊，你怎么忍心帶走他啊！”媽媽沖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未央，別這樣，你可以掌控生死，你可以不帶走你爸的，對嗎？”

“我無法掌控生死，我不過是一個死神而已，”我說道，“死神不止一個，就算我不帶走爸爸，也會有別的死神帶走爸爸的。”

“冷靜，淑語，”爸爸輕聲呼喚著媽媽的名字，“未央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們……還是順著未央的意思吧。”

“你離開了我，我怎么辦啊？”媽媽轉過身，對著爸爸說道，“你們都走了，丟下我一個人，你們忍心嗎！”

“我知道，我對不起未央，也對不起你，”爸爸說道，“我害死了未央，偏偏我又是一個廢物，這六年里，連累你照顧我了，可是我卻不能繼續陪著你……”

“你懂什么？我在意的不是你的道歉，我也不需要你的道歉！”媽媽朝爸爸大吼著，“我已經失去未央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知道嗎？你明白嗎？”

爸爸沉默不語，媽媽卻轉過身來，跪在我面前，我嚇了一跳，慌忙想把媽媽扶起，媽媽卻怎么也不起來。

“未央，我知道，我們傷害了你，我們不配做你的父母，但是……”媽媽抬起頭，緊握著我的手，“你就看在我一個可憐女人的份上，別帶走你爸爸好嗎？別帶走我的丈夫好嗎？”

“別這樣，別讓未央為難……”爸爸下了床，緩緩走到媽媽身邊，半蹲下來，抱著媽媽的肩膀，“未央都說了，就算她不帶走我，別的死神也會帶走我的。這是命啊……”

“我不信什么命，命運不會這么對我的，”媽媽連連搖著頭，“六年前我失去了女兒，六年后又讓我失去丈夫，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殘忍的事情啊！”

病房里的動靜驚動了門外的護士，幾名護士沖進來，卻只看到媽媽跪在地上痛哭，爸爸在一旁安慰著她。一名護士緊張地問道：“請問，這是怎么了？”

“沒事，你們出去吧，我妻子情緒有些激動，”爸爸站起身來，抱歉地說道，“她只是擔心我的病情而已。”

看到有人進來了，媽媽的情緒安穩了些，但仍然不停地抽泣著。護士疑惑地看了一陣，離開了。

“你先回家休息吧，我這就打個電話給舒倫，”爸爸說道，“今晚，我想和未央說說話。”

“萬一你明天……”媽媽慌忙說道。

“爸爸今晚應該沒事的，你放心回家吧，”我說道，“我保證。”

“未央，如果明天不能安然地看到你爸爸，我不會原諒你的，”媽媽盯著我說道，“就如同六年前我原諒不了自己一樣。”

在舒倫來接媽媽的這段時間里，我們默不作聲，那個削了一半的蘋果，媽媽也沒再削下去，在空氣中慢慢變成黯淡的顏色。

16

舒倫到病房里的時候，感覺到氣氛不對，但也沒說什么。媽媽離開病房前，不放心地看了我們一眼。爸爸盡量用微笑讓媽媽安心，盡管，這只是徒勞。

媽媽離開后，我把那個削了一半的蘋果扔進垃圾桶里，重新拿起一個蘋果削起來。爸爸看著我，默默無語。

“真希望你能夠長大，可是，六年了，你還是沒什么變化。”爸爸笑著說道。

“那不是很好，除了不諳世事的孩子，誰愿意自己長大？”我削完了蘋果，把蘋果遞給爸爸，“對我來說，這樣也好。”

“我死后，你會把我帶到哪里？”爸爸問道。

“我會把你帶到一個叫死靈界的地方，你會在那里短暫停留片刻，”我說道，“死靈領主會根據你這一輩子的表現，決定你是前往天堂，還是地獄。”

“像我這種害死過親生女兒的人，會去地獄的吧。”爸爸笑著接過蘋果，也拿過了我手里的刀，把蘋果分成一大一小兩半，把大的一半給了我。

“我不吃，你吃吧，”我說道，“要是你去的地獄，我會去陪你的。”

“你跟著我下地獄干什么？”爸爸笑著把蘋果塞到我手里，“這蘋果是老家的果園出產的，很甜的，你嘗嘗。”

我咬了一口蘋果，蘋果清淡無味。爸爸咬了一大口，滿意地點點頭：“老家的蘋果，甜啊。”

“這六年里，我的罪過不比海銘的小，”我說道，“我害死太多人了。”

“我會是最后一個嗎？”爸爸問道。

“不是。”我搖搖頭。

“未央，這六年里，在得知你還在這個世界上之后，我一直在留意和你有關的消息，”爸爸說道，“我一直和梁老師保持聯系，梁老師也一直在關注著你。”

我有些驚訝，這一點，梁山絲毫都沒跟我提起過。

“去年，梁老師死了，死在外地，死在一群歹徒手里，”爸爸說道，“根據梁老師的統計，這六年里，和你有關的死者，加上我，差不多有十個人吧。”

“差不多吧，所以我罪孽深重啊。”我說道。

“海銘、峰嶺、蘭澈，其中海銘是陷害你的罪魁禍首，峰嶺和蘭澈是海銘的手下，一直對你不利，你害死他們也是情有可原，”爸爸說道，“還有一個叫軒藤的男生，聽梁老師說，是你的男朋友？”

“前男友。”我糾正道。

“真遺憾，我應該早點見見他的，”爸爸笑著說道，“可惜，他也死了。”

“那時候，我和他在宇悟山谷里。我們迷了路，結果走不出山谷了，”我說道，“偏偏那個時候，我們在山谷里遇到了大雨，他著了涼，發了燒。最后，他趁我不注意，在帳篷里自殺了，就像我當初那樣。”

“他死的時候，你傷心嗎？”爸爸問道。

“傷心啊，傷心得我都不忍心埋葬他，”我說道，“那時候我發現，一直縈繞著我的仇恨，開始慢慢消散了。我突然發覺，之前的自己，太愚蠢了。”

“那么，梁老師呢？”爸爸問道。

“你說梁山啊，他死得太悲壯了，”我嘆了口氣，“我們遇到了歹徒，為了救我，被歹徒殺害了。其實他完全不必那么做，只因為，對于那一年，他沒有拯救我，一直耿耿于懷。”

“是啊，我現在也耿耿于懷啊，你在恨著我們的時候，我們也在恨自己，”爸爸說道，“恨我們當初的所作所為，毀了你，也毀了各自的生活。”

“當初你們中有一個人拯救我的話，我也不至于會死去了。”我說道。

“未央，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爸爸問道，“又或者說，現在的你，快樂嗎？”

“快樂？我怎么會快樂呢？”我搖搖頭說道，“雖然不朽，但卻很孤單。獨自面對這個世界，感覺很沉重，很累。”

“我死后，也許也會這樣吧。”爸爸說道，“假如你不當死神了，你會有怎樣的選擇？”

“選擇？我有什么選擇的權力呢？”我無奈地笑了笑，“也許我會成為一個魔鬼吧，對我這幾年所作所為的回報。”

“如果你成了魔鬼，我也會跟著你的，未央。”爸爸望著我，撫摸著我的頭發。

“不，爸爸，你應該去天堂的，”我把頭放在爸爸的肩膀上，“那才是你應該去的歸宿。”

“沒有你的天堂，是沒有顏色的。”爸爸說道。

“忘了我吧，爸爸，我們終究已經是不同世界的了，”我說道，“盡管，我曾經是你至親的人，但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可是你還叫著我爸爸呢。”爸爸說道。

“那是因為，對于你，我沒有別的稱呼，”我說道，“爸爸，無論我多么不舍，還是無法改變現在我們之間的距離。我是死神，而你是我將要帶走的靈魂。這讓我如何下得了手呢？”

“未央……也許把，我早就失去你了，”爸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讓我安靜一會吧，我想一個人呆一會。”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從窗口離開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