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六年過去了，家里的一切沒什么變化。媽媽的頭發已經完全白了，而實際上媽媽還不到五十歲。我的房間們緊鎖著，門鎖已經生銹了。我轉了轉，門鎖發出一陣干澀的聲音，伴隨鐵銹簌簌掉落。

“你走的這幾年，這個門幾乎沒開過，”舒倫小聲說道，“大多數情況是我開的。不然，你的房間該堆滿灰塵了。”

“謝謝你。”我沒有開門，轉過身，走進爸媽的房間里。

爸媽的房間很干凈，很整潔，墻上掛著二十多年前爸媽的結婚照，梳妝臺上放著一對陶瓷，是一對老年夫妻。床頭柜上放著一本書，書看上去被翻了很多遍，已經有些起皺了。主房的對面是客房，舒倫在家里住的時候，這間房就是舒倫的。

“現在，是你在幫忙照顧爸媽嗎？”我問道。

“也不算照顧，就是隔一段時間來陪陪你爸媽吧，家務活什么的都是嬸嬸在干，”舒倫說道，“我就是陪著說說話什么的。”

“這已經夠了。”我說道，“謝謝你。”

“不用謝我，我還想謝謝嬸嬸呢，”舒倫笑了笑說道，“我現在的女朋友，還是嬸嬸幫忙介紹的呢。”

“是嗎？那你們什么時候結婚？”我問道。

“再過幾個月吧，至少得等你爸的情況好點了再說。”舒倫說道。

“哦……”我點點頭，看了一眼坐在客廳的媽媽。媽媽呆呆地坐著，雙手相握著放在膝蓋上，低頭不語。

“未央，你，能再呆多久？”舒倫問道，“你還會離開嗎？”

“我爸現在怎么樣？”我沒有直接回答舒倫的問題。

“現在唯一能支撐叔叔的，就是早點好轉，來參加我的婚禮，”舒倫說道，“但是，雖然叔叔很堅強，但是，醫生還是說，情況很糟糕。”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情況變得惡化的？”我問道，“我記得，我走的時候，他的病情就開始好轉了。”

“是，叔叔的病情本來已經有所好轉了。可是，你的離開，對他刺激太厲害了，”舒倫說道，“從那以后，藥物都不起作用了。為了保證睡眠，安眠藥的藥量和藥性都逐漸增強，到最后，整個身體都壞掉了……”

當我第一眼發現爸爸不在家里的時候，就開始擔心起來。向舒倫詢問了一些情況之后，更是加重了我的擔憂。果然，我的占卜結果是正確的，爸爸恐怕是難以逃過這一次劫難了。

“未央，未央……”媽媽在客廳呼喚著我，我急忙跑到客廳，在媽媽身旁坐下。

“未央，讓媽媽好好看看你，既然以前你走過一次了，這次，再也不會走了，對嗎？”媽媽緊緊握住我的手，眼睛里充滿希望。

“我想見見爸爸。”我說道。

“可以可以，”媽媽連連點頭，“你吃飽了沒有？還餓不餓？吃過晚飯，我們就去看你爸爸。”

“我不用吃東西的，直接帶我去看爸爸吧。”我說道。

“嗯，好！”媽媽重重點點頭，“舒倫，你來開車吧。”

“好的，”舒倫點點頭，回到房間里拿出一把車鑰匙，“我們現在走嗎？”

“對對對。”媽媽站起身來，拉著我的手，“快一點，別讓你叔叔等急了。”

出了門，媽媽顯得很開心，一直都微笑著。我只得在一旁提醒：“媽，現在只有你們能看到我，還是不要被別人察覺了。”

“啊？為什么？”媽媽顯得有些失落。

“嬸嬸，就聽未央的吧，”舒倫說道，“畢竟，未央現在……”

“嗯，我知道，我懂……”媽媽微微點點頭，“到時候你爸爸看到你，不知道會多開心呢。”

舒倫開車開得很穩，一路上，我們彼此都沒怎么說話。想說的話，就這么靜靜地沉淀下來。

“未央，你還是和六年前一樣啊。”媽媽突然開了口，我轉過臉，看到媽媽笑得很開心。

“未央，爺爺和奶奶在那邊還好吧？”舒倫問道。

“啊？”我茫然地回話道，“我沒見過爺爺和奶奶，我們那個世界，和你們想象中的不一樣。”

“哦，”舒倫說道，“那你都見到誰了？”

“等等，爺爺也走了嗎？”我的語氣猛然一沉。

“你走后不到半年，爺爺就走了，”媽媽緩緩說道，“走之前嘴里一直在說，要去見見你了。周圍的人哭得一塌糊涂，爺爺卻微笑著走了……”

我把額頭貼在車窗上，什么話都不想說。我走了之后，家里的變故，比我想象中厲害許多。

“我們樓下診所的徐醫生呢？”我問道。

“徐醫生啊，去年過世了，”媽媽嘆了口氣，“得了癌癥，死活都不治，三個月不到，走了。”

車子漸漸停下，醫院，到了。

12

因為爸爸特別需要安靜，所以，爸爸住在單人病房里。病房里，大伯正在和爸爸聊天。舒倫走進病房，和大伯說了幾句。大伯和爸爸說了聲再見，離開了病房。

我對大伯隱了身，這我有對媽媽和舒倫說。所以，對于大伯沒看到我這件事情，兩人并不意外。大伯和媽媽打了聲招呼，和舒倫走到一邊去。

“我進去就行了，你留在外面吧，”我對媽媽說道，“我想和爸爸單獨說說話。”

“去吧，我在外面等就行了。”媽媽輕聲說道。

我推門走進病房，爸爸穿著病號服，正拿著杯子喝水。聽到開門的聲音，不禁轉過頭，朝我這邊看來。我默默關上門，只聽到爸爸說道：“請問，是誰？”

“沒看出來我是誰嗎？”我慢慢說著，轉過身來，看著爸爸。在目光和我互相接觸的一瞬間，爸爸手里的杯子落在地上。還好我眼疾手快飛到床前，接住了杯子，要不然杯子早摔碎了。

“我是在做夢嗎？未央？”爸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火紅的夕陽，“果然，天要黑了啊。”

“這是真的，你沒有做夢，我已經見過媽媽和舒倫了，”我坐到床前，看著爸爸說道，“六年了，好久不見。”

爸爸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掌：“你的手好冷啊，未央，我看到的，是你的靈魂嗎？”

“是的，沒錯，但是，這不是在你的夢里，”我說道，“這是在現實里，我真實地坐在你面前。爸，我回來了。”

爸爸的身體僵在原地，臉上的表情驟然定格，如同一尊雕塑一般。

“未央，六年了，我做夢都想再聽你再叫我一聲爸啊，”爸爸的眼睛里流下兩行眼淚，“爸爸對不起你啊，可是你還愿意叫我一聲爸……”

和媽媽一樣，爸爸也已經是滿頭白發，臉上的皺紋深刻了許多，像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可實際上，爸爸才五十出頭。在大城市里，這個年紀，正當壯年。

“爸，你現在怎么樣了？好些了嗎？”我輕輕撫摸著爸爸的手，“六年了，你老得好厲害。”

“爸爸沒事，爸爸只是一直身體不好而已，”爸爸笑著說道，“未央，你的手怎么這么冷呢？這六年，你都在哪里呢？”

“你還記得六年前的事情嗎？”我問道。

“記得啊，我的腦袋再不管用，也忘不了六年前的事情啊，”爸爸望著我出了神，“六年前……對啊，六年前，你出什么事情了呢？”

“六年前我死了，爸，所以，這六年，你都沒見過我，”我說道，“現在，你看到的我，已經不是你的女兒了。你的女兒已經埋葬在地底了，你現在看到的，是你女兒的靈魂。”

“哦，是嗎？”爸爸呵呵笑著，“人死后，真的會有靈魂嗎？真的會有天堂和地獄嗎？”

“是的，的確是這樣的，”我說道，“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爸爸臉上的笑容逐漸僵硬，疲憊地靠著背后的枕頭：“我是在做夢吧？”

“媽媽看到我的第一眼，也是這么說的。”我說道。

“那么，你來干什么呢？”爸爸問道。

“我不能來看你嗎？”我說道。

“這六年里，你都沒來看過我，可是如今，你卻突然出現了，”爸爸說道，“為什么呢？”

“你在懷疑什么？”我問道。

“你知道嗎？未央，這六年里，我一直在關注著你，”爸爸說道，“準確地說，是關注那些和你相關的人。六年前那個夜晚，那個叫海銘的孩子到家里來，哭著讓我救他。那時候我覺得莫名其妙，可是當晚，他就死在我們家附近的馬路上……”

“所以呢？”我笑著說道。

“所以，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相信，你還會回來的，”爸爸抬起頭說道，“特別是后來，我聽說安海市第十中學發生了一連串奇怪的事情，所有的流言都指向了你。”

“沒錯，那些事情是我干的，包括那個校長的死，也和我有關系，”我笑著說道，“外界傳言說是我殺了那些人，其實也沒錯。”

“所以，現在，你要來殺我了，對嗎？”爸爸笑著說道，“六年前，最應該為你的死承擔責任的，是我啊。”

我愣住了，爸爸這個回答，讓我猝不及防。我站起身來，眼前這個蒼老的男人變得無比陌生，仿佛我和他從未謀面一般。

“你這是在讓我更加恨你。”我丟下一句話，轉身離開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