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回到生前居住的小區，一切還是六年前的樣子，單調的高樓，淡黃色的涼亭，不那么干凈的人工湖上，零零散散飄著幾葉浮萍。幾朵荷花含苞待放，幾只蜻蜓掠過湖面，尾巴輕輕一點，在湖面留下些許波紋。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推著一輛嬰兒車走過，嬰兒車里的嬰兒睜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周圍的世界。嬰兒車從我身旁經過的時候，嬰兒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我突然想起，有一些嬰兒是可以看到隱身的死神的。我對著嬰兒一笑，嬰兒也對著我一笑。擦肩而過之后，我看著老人推著嬰兒車轉過一個拐角，不見了。

六年沒來了，我差點忘了以前是住在那一棟樓里的了。穿過荷花池，我看到一家小超市，生意很是不錯。我突然覺得這里很熟悉，但是我記得這里以前不是超市的。過了很久才想起，這里以前是徐醫生開的診所。聽說徐醫生在我死去之后，診所就沒再開下去了。真是太可惜了，我想。

一輛車從我身旁經過，從車上下來一對年輕的夫婦，還有一對雙胞胎。雙胞胎很安靜，牽著父母的手走進一棟樓里。我抬起頭，看著陽光下灰暗的大樓，一點美感都沒有。

這里，已經找不到任何我存在過的痕跡了。或者說，我在這里也沒留下什么痕跡。本來，這里認識我的人就不多。每個人都是這么孤獨地生活在人群中，存在過，卻找不到證據。

我找到我生前居住的那棟樓，進了電梯。電梯一層一層往上走，中間沒有停頓，一直來到了終點的樓層。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我突然不想邁出腳步——這里曾經是我住過的地方，我卻沒有回歸的喜悅。

因為，這不是回歸，這只是一次普通的路過而已，連故地重游都算不上。見到爸媽，我該怎么說呢？爸媽又會說些什么呢？

我終究還是走出了電梯，來到家門前。家門緊閉著，和大多數的住戶一樣。六年過去了，一切都沒有變。我仿佛回到了過去，我只是一個放學回家的少女，等著吃飽飯之后，對付今晚繁多的作業。這是過去我曾經認為枯燥的生活，如今卻是奢侈的回憶。

六年過去了，我曾經為之著迷的復仇之旅，如今卻逐漸淡卻了。為什么我一定要復仇呢？為什么我不能好好審視那些曾經出現在我生命里的人呢？仇人也好，恩人也罷，不過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太重了，就算是不朽的死神，也難以承受。

正胡思亂想著，身后的電梯門又開了，我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是隔壁的人家。六年前，隔壁家的女孩還是一個小學生，如今，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如同六年前的我一樣。少女帶著一副眼鏡，扎著馬尾，手里拎著一個書包。拿出鑰匙開了門，完全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是的，她也不需要意識到我的存在。每一個活著的人，死去的靈魂，都不需要意識到任何人的存在。人本來就是孤獨的，自己覺得自己活著，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

我摸了摸口袋，期望著能夠摸到一把鑰匙。可是，我的口袋里除了水晶球和手機之外，別無一物，連最后一點錢都被我花光了。該死，六年前死靈領主問我要留下什么物品的時候，我應該留下家門鑰匙才對。

等等，我還有一部手機呢。我拿出手機，這幾年雖然換了好幾部手機，但是我死時身上帶著的那一部，我一直沒舍得丟掉。這部手機的款式已經很老了，老到已經買不到了，手機的號碼也早已經過期不能用了。我把手機放回口袋，定了定神，按下了門鈴。

隱隱約約聽到屋子里傳來門鈴清脆的聲音，但是過了好久都沒人來開門。我又多按了幾遍，卻聽到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來了，請等一下！”

怎么回事？怎么是一個年輕的男聲？我吃了一驚，難道爸媽搬家了嗎？

里面的木質門開了，隔著外面的金屬門的欄桿，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臉龐——是我的堂哥，我大伯的兒子——舒倫。

第一眼沒看到爸媽，我有些失望，但我還是開口說道：“我回來了……”

10

舒倫隔著金屬門看著我，兩眼發呆。過了好久，舒倫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剩我一個人在外面發呆。

所以，這下子，連我原來的家都不歡迎我了嗎？本來，我可以輕松的穿過兩道門回到屋子里的，但我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轉過身想離開，這里已經不屬于我了，我不得不離開了。想到這里，不禁一陣悲涼——這個世界，哪里可以容下不朽的我呢？

剛走了幾步，身后的門又開了。我沒有回頭，只是呆呆站著，不知道會有怎樣的情節。

“未央……”這次，傳來的是媽媽的聲音。

“媽……”我轉過身，猛跑了幾步，趴在門上，不停地敲打著金屬門，哀求著說道，“媽，是我啊，我是未央啊，你開開門好不好……”

“好好好，你等著啊……”媽媽慌忙說道，卻弄了好久才開了門。

門開了，我和媽媽對視著，媽媽身后是目瞪口呆的舒倫。到了這個時候，我卻猶豫了。最后一道阻礙已經解除了，我可以進來了嗎？

“未央，真的是你嗎？讓媽媽看看……”媽媽上前一步，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撫摸我的臉，卻遲遲沒有靠上來。我輕輕握住媽媽的手，媽媽的手很滾燙，跟我冰冷的手完全不一樣。

“未央，你的手怎么這么冷啊，快進來！”媽媽拉著我進了家門，“你餓不餓，渴不渴？舒倫，去廚房弄點吃的和喝的。”

“好！”舒倫回過神來，小跑著進了廚房。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媽媽搖搖晃晃地走著，差點摔倒。好不容易扶著茶幾坐下來，媽媽不停地盯著我，時而點點頭，時而搖搖頭。

“沒錯，是我的未央，可是，為什么你的臉這么蒼白啊……”媽媽雙手捧著我的臉，仔細打量著，“皮膚還這么冷，為什么啊？你是不是吃不飽穿不暖啊……”

“未央，吃點東西吧，”舒倫端著盤子走過來，盡管舒倫走路的步伐很穩，但手還是不停地顫抖著，“剛好剩幾塊煎餅，先吃了吧。”

“舒倫，小聲點，別把我吵醒了……”媽媽朝舒倫擺擺手，“未央回來了，我不想太早醒來，拜托了……”

“媽，這不是夢，我是真的回來了，只是，我不再活著而已，”我輕輕握住媽媽的手，“還記得六年前，海銘來到我們家的那一晚上嗎？你還記得海銘是因為什么才找你的嗎？”

“海銘？就是那個害死你的人嗎？他已經遭到報應了，車禍死了，”媽媽輕輕拍著我的手背，“未央，你可以瞑目了，你知道嗎？”

我正想開口說什么，門鈴響了。舒倫去開了門，進來一個扛著大米，穿著超市制服的人：“你好，樓下超市送貨上門的。”

“好，麻煩你了，錢在這里。”舒倫掏出一把鈔票，塞到送貨人手里。

“好，三十八塊，剛好！”送貨人笑著抹了一把汗水，“大姐，你兒子長得真帥啊，哈哈……”

媽媽沒有說話，舒倫一看情況不對，急忙把送貨人送出門。關上門后，舒倫急忙走過來，安慰著說道：“嬸嬸，那個送貨員是新來的，你別太在意……”

“等等，太好了，沒醒，真好……”媽媽笑了笑，轉過身拿起一塊煎餅塞在我手里，“餓了吧，快吃。”

“媽，真的不是做夢，我真的回來了，”我捏著煎餅說道，“你沒發現，剛才那個送貨員，沒看到我嗎？”

“這個……好像真的是啊，”舒倫在一旁說道，“那個送貨員提到了我，卻沒提到你，難道……”

“六年前我死去之后，成了死神，我有辦法自由顯身和隱身，剛才，我在送貨員面前隱了身，但也在你們面前顯身，”我說道，“所以，你們看得到我，送貨員卻看不到我……”

“所以說，未央，你現在是……”舒倫盯著我，驚訝不已。

媽媽松開我的手，搖搖頭說道：“不信，我無法相信。我看到的你，居然不是真正的你……”

“媽……”我伸出手去，卻被媽媽推開了。

“我不相信！你怎么會就這么走了呢，你一定還在的……”媽媽捂著臉痛哭著，“我就相信你一定會回來的，會活生生地回來的，不會只是一個空蕩蕩的靈魂而已的……”

我無助的望向舒倫，舒倫給我一個無能為力的眼神，但還是走到媽媽身邊，輕聲安慰著媽媽：“嬸嬸，我看未央說得好像是真的。這些年，不是有很多傳言嗎……”

媽媽還是哭個不停，任憑舒倫怎么安慰都沒用。我和舒倫無計可施，還好媽媽逐漸安定下來，只是嘴唇一直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重逢，是我料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