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舒城的身體不好，特別是神經系統。對于這種悲傷的事情，他脆弱的大腦難以處理那么多的悲傷。但是，命運只給他一次暈過去的機會，因為他是一家之主，他必須負擔起比他本人更厚重的悲傷。

舒太太一看到未央的尸體，就哭暈了過去，暈了好久才醒過來，而后只是一直哭，一句話都不說。在這種情況下，舒城必須擔負起一切，就算再累，也要頂住。

還好他有個哥哥，叫舒偉。兄弟兩人從小關系就很好，現在弟弟家里出了事，哥哥立刻義不容辭趕來幫忙。有了這么一個幫手，舒城才勉強緩過一口氣來。每天勞碌了一天之后，總能抽出點時間悲傷一下。

經過這一次打擊，舒城失眠的癥狀加重了許多，就算是安眠藥，也無法保證舒城能夠安然入睡。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舒偉就陪著舒城，在醫院的樓道里默默坐著。

“哥，害死未央的人，是不是我？”舒城黯淡地問道。

“別亂想，誰都可能害死未央，唯獨你和弟妹不可能，”舒偉說道，“未央的死，你沒有錯，否則，你也不會這么悲傷。”

“可是我打了她啊，那孩子，我一直都沒想到，她會這么脆弱，”舒城說道，“如果當時我再冷靜一點……”

“別再去想如果了，想想以后吧，”舒偉說道，“未央走了，再怎么去想如果，都沒用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你這么突然問我，我怎么知道？”舒城苦笑一聲，“我就未央這么一個孩子，以后，就只能跟我妻子相依為命了。這生活啊，只能過一天算一天了。”

“你現在太亂了，需要休息，弟妹也需要人照顧，未央的事情，交給我來處理吧，”舒偉說道，“我工作上的事情，由我的助理來處理就行了。舒倫也長大了，他也能幫得上忙了。”

“這怎么行呢，太打擾你了。”舒城連忙推辭。

“舒城，你是我弟弟，我們兄弟小時候就說好了，要互相幫助，一輩子，”舒偉輕輕抱住舒城的肩膀，“親兄弟互相幫助，太應該了。別說什么打擾之類的話，你連謝謝都不必跟我說。”

舒城趴在舒偉懷里，痛哭起來。如同小時候受欺負之后，在哥哥面前尋求安慰一樣。

第二天，舒城來到舒太太床前。幾天下來，舒太太只吃了兩頓飯，除去昏迷的時間，睡著的時間屈指可數。短短幾天，舒太太憔悴了許多，看起來老了許多歲。仿佛一夜之間，告別了中年。

“對不起……”舒城坐在床頭，握住舒太太的手，抵著額頭，流著眼淚。

“你有沒有想過，以后我們該怎么辦？”舒太太發著呆，雙目黯淡。

“以后……以后我來照顧你，以后……”舒城抬起頭，組織不了任何語言，“是啊，以后，該怎么辦呢。”

“你是沒去想，還是不敢去想？”舒太太問道。

“不敢去想，因為，從沒想過有這一天，”舒城說道，“一切的錯都是我造成的，是我連累了你……”

“記住，你只連累了未央而已，”舒太太輕輕撫摸著舒城的頭發，“你我是夫妻，你犯了錯，也就等于我犯了錯。我們誰都脫不了干系，你明白嗎？”

“我知道，我知道……”舒城不住地點頭，淚如雨下。

“未央現在在哪里？”舒太太問道。

“還在太平間里。”舒城說道。

“孩子不在了，我們做父母的，要振作起來，”舒太太說道，“這幾天，我也該哭夠了。我們一起送送未央吧，好嗎？”

舒城點點頭，他有很多話要說，如今，卻只剩下沉默。也許，只有沉默，才能些許淡化濃稠的悲傷。

4

未央死后五天，舒偉和舒城的老父親舒老先生從外地趕來送別孫女。這時候，舒太太已經出院，和舒城一起處理未央的后事。

舒老先生到達安海市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醫院太平間看看未央的遺體。太平間里，舒老先生悲傷欲絕。舒老先生雖然身體硬朗，但也難以抗住悲傷的侵襲。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來，舒老先生大怒道：“舒城那家伙現在在哪里？”

舒城在忙著未央的后事，沒有陪舒老先生去看未央。陪同的舒倫說道：“叔叔和嬸嬸在家里，爺爺您還是別太生氣，身體要緊。”

“我能不生氣嗎？舒偉，你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都給我講清楚！一個字都別漏掉，一句話都別說謊！”舒老先生吼道。

“爸，這里是醫院，我在路上慢慢跟您說吧，”舒偉把舒老先生扶出太平間，“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弟弟。弟弟現在也很悲傷，你就不要沖弟弟發火了。”

一到車里，舒老先生只是哭，舒倫開著車，盡可能不去注意老人悲傷的哭聲。這幾天里，舒倫的日子也不好過，堂妹未央和他的關系很親密，兩人從小就是形影不離的玩伴。后來長大了，也仍然有不少來往。如今未央死了，舒倫的悲傷不亞于任何人。但是，他是最不能倒下的那個人，他的悲傷，只能轉化成外表的堅強，在長輩們難以承受的時候，給予最關鍵的支持力量。

舒偉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了舒老先生，刻意淡化了舒城的責任。盡管如此，舒老先生還是怒不可遏。到了舒城家門前，舒老先生憤怒地連連敲門，連舒偉都難以阻止。

舒城開了門，像小時候犯錯誤之后一般，低著頭站在舒老先生面前。一進門，舒老先生就打了舒城一巴掌：“你怎么搞的，未央好好的一個孩子，怎么說走就走了！”

“爸，你先坐下吧，這也不完全是弟弟的錯啊，”舒偉急忙上前，擋在舒城面前，對舒太太說道，“弟妹，先給爸倒杯茶。”

舒老先生怒氣沖沖地在沙發上坐下，舒城戰戰兢兢地走到舒老先生面前，低著頭，等著舒老先生進一步的訓斥。

“舒偉，你們兄弟兩人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舒城在外面闖禍后，總是你護著他，幾十年過去了，一點都沒變啊，”舒老先生的嘴唇顫抖著，努力壓抑著內心的情緒，“可是，舒城，這一次你闖的禍，太大了，你知道嗎？”

“爸，事情變成這個樣子，弟弟也是不愿意看到的啊，”舒偉在一旁平撫著舒老先生的情緒，“弟弟已經很難受了，你就不要……”

“我知道，你是我兒子，你現在心里有多痛苦，我知道，”舒老先生邊說邊抹著眼淚，“剛才打你一巴掌，是我不對。但你也別怨我，剛才那一巴掌，是我替未央打的！”

舒城依舊站著，臉上的紅腫逐漸消退，卻不敢抬起頭來。

“舒城，坐下，別站著。”舒老先生的語氣逐漸平復過來，“我的悲傷，一半是因為未央，一半也是因為你啊。”

舒老先生說不下去了，這時候，舒太太走過來，在舒老先生面前放了一杯茶。

“未央在外面受了委屈，你一個當父親的，不但沒有為女兒出頭，你還冤枉她，打她，她一個女孩子，怎么承受得了？”舒老先生說道，“你當初，為什么就不能三思而后行啊。”

“爸，當時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況且，又是學校方面親自跟弟弟說的，”舒偉說道，“弟弟當時太著急，來不及思考就質問未央，也是正常的。”

“你自己的女兒，別人不了解，你還不了解嗎？”舒老先生說道，“在你的心里，未央真的是會干出那種事情的人嗎？”

舒城沉默不語，幾天來，他難得平復下來的心情，此刻全都被打碎重組。好不容易壓抑下來的情緒，不斷往上涌，刺激著他的眼淚。

“未央是個好孩子啊，這個我都知道啊，”舒老先生不住地搖頭，老淚縱橫，“那么好的孩子，不可能干出那種事情的。未央一定是走投無路了，才不得不用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啊。”

“爸……”舒城終于忍耐不住，哭了出來。舒老先生看著兒子，不停地搖頭。

“前年，你們母親過世后，你們，還有舒倫和未央，就是我全部的希望了，”舒老先生說道，“算我運氣好，你們兩個都很有出息，舒倫和未央也很爭氣。我本想著孩子們長大后，我就差不多該走了，去陪陪你們的母親了。誰知道啊，我萬萬沒想到，未央走得比我還早啊。老太婆要是看到未央，得多傷心啊。”

說完，舒老先生連連擺手：“不說了，不說了，太傷心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因不敢發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