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活著的時候，印象中，做過兩次飛機，兩次都暈機暈得一塌糊涂。成為死神之后，到處隨便亂飛，飛機對于我來說，成了一種多余的工具。當然，對于梁山來說，是不得不坐的。

“讓你一個死神上飛機，沒什么問題吧？”候機大廳的角落里，梁山小聲問我。

“沒問題的，我是死神，又不是衰神?！蔽艺f道。

梁山拿過一本雜志，隨意翻了幾頁。我跑到跑道上，看著起起落落的飛機，震耳欲聾的聲音驚天動地。再回到候機大廳，梁山正和團友們聊著天。廣播里傳來航班延誤的信息，飛機要再過三個小時才起飛。

紫尚很恰當地又出現了，我們坐在航站樓的樓頂。一大片云遮住了天空，投下一片陰影。

“你知道嗎？半年前，我去了我們曾經一起去過的那個國家，”紫尚說道，“就是那個打仗打得一塌糊涂的地方?！?

“嗯，知道，我們去的時候，正好趕上戰爭進入尾聲，我們的獵物都死了，”我說道，“說起來，那段時間，是我死神生涯中最充實的一段時光?！?

“為什么？”紫尚說道。

“因為，第一次見到戰爭的模樣啊，以前只覺得戰爭很殘酷，現在才發現，比戰爭更殘酷的東西有很多，”我說道，“戰爭帶來的是死亡，但過后卻是希望。有些事情，帶來的除了死亡，就只剩下絕望了?！?

“那個國家現在恢復得很好啊，一切都回歸了平靜，”紫尚說道，“戰爭的痕跡已經看不到了，人們對那場戰爭的回憶也逐漸淡忘了。”

“多好啊，人為什么要生活在慘痛的回憶里呢？”我自嘲地笑了笑，“有時候，我連一個凡人都不如。”

“你還是放不下嗎？”紫尚問道。

“不是放不下，而是舍不得放下，”我說道，“在過去的五年里，仇恨一直在折磨著我。其實，想起來，我所恨的，更多的是這個世界。以前活著的時候，我只能屈服。但是現在，和這個世界平起平坐之后，以前的屈服，變成了跋扈。”

“可是這樣子更累了，不是嗎？”紫尚說道。

“所以，我很羨慕你啊，你是死神，但是你身上沒有怨氣，”我說道，“天使才是你的歸宿?！?

“怨氣，我怎么會沒有怨氣呢？”紫尚笑了，“有時候我也會怨恨命運，為什么會讓我成為一個帶著災難出生的孩子。要么我死，要么我身邊的人死。為什么，我要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為什么別人都能好好活著，而我，卻要付出比別人多的代價？”

“也許，因為你是天使吧。”我說道。

“未央，你也可以成為一個天使的，成為天使，并不是很難啊，”紫尚握住我的手說道，“等你這一個目標過去了，就把水晶球交出去吧。”

“我對當天使不感興趣，而且，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為天使，”我說道，“當一個死神，也不錯啊。經過一番洗禮之后，我還是對這個人間有一些留戀。”

“那很好啊，就算不能活著，存在著也是一種幸福。”紫尚點點頭說道。

又一架飛機起飛，呼嘯著躍上天空。遮擋陽光的云層散去，露出了燦爛的陽光。我站起身來，目送那架飛機消失在天空中。

“祝你旅途愉快。”紫尚說道。

“也許愉快不了了，總有人會死去的。”我說道。

身后一片安靜，沒有回應。我轉過身，本以為紫尚離開了。紫尚仍舊坐在原地，抱著膝蓋，望著天空。

“飛機快起飛了吧，再不走，說不定就來不及了，”紫尚說道，“再見?！?

“后會有期?！蔽姨潞秸緲牵w進候機大廳，尋找著梁山。

梁山和幾個老人邊聊邊走向登機口。隔著人群，我看到了梁山。梁山也看到我，我們相視一笑，一起走進登機口。

悲傷的事情，就隨它來，隨它去吧。為什么，我們要知道那么多我們無法掌控的事情呢？

16

兩個小時后，飛機在機場降落。梁山取了行李，離開機場。目的地的天氣不是很好，陰天，黑沉沉地。梁山望著天空，無奈地嘆了口氣。

“來得不巧啊，天氣太差了?！绷荷綋u搖頭說道。

“放心，過兩天就會好了。”我邊翻著手機邊說道。

“死神也玩手機？”梁山轉過身來，笑了笑說道。

“總在人間混，當然需要有一臺手機了?！蔽艺f道。

梁山和團友們上了一輛大巴，大巴朝賓館開去。走到半路的時候，下了一陣小雨，但很快就停了。梁山望著陰沉沉的天，一路沒怎么說話。同車的團友們大多都有些累，一路上很安靜。

分配房間的時候，梁山分到一個單間。梁山拖著行李走進房間里，把行李丟到一邊，在床上躺下來。

“才坐了一程飛機，這就累了？”我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

“是因為天氣的原因，弄得情緒有些低落。”梁山說道。

“軒藤死前，我們在山谷里經歷了一場大雨，也許就是這場大雨，讓軒藤著涼感冒了，”我說道，“軒藤死前，發著很嚴重的燒，連走路都成問題?！?

“你想說，現在我的境遇，和當時的軒藤差不多，對吧？”梁山說道。

“你比軒藤好多了，軒藤是獨自一個人去闖蕩一片未開發的風景，而你，去的是一個設施齊全的景區，比軒藤安全多了，”我說道，“如果你會出什么問題的話，恐怕是因為你身體的原因吧?！?

“嗯，是啊，這癌癥，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發作了呢，”梁山鄭重地點點頭，摸了摸胸口，“從飛機上下來的時候，胸口有些悶呢?！?

“你總是這么喜歡開玩笑嗎？”我笑著說道。

“是啊，不然，我豈不成一個怪老頭了，”梁山笑了一聲，“要討好你們這群孩子，沒那么容易啊?！?

“這五年里，你的所有學生都順利畢業了吧。”我問道。

“嗯，是啊，一個都沒少，都畢業了，盡管出路不同，但至少，都活了下來，”梁山說道，“說起來真是諷刺啊，我堂堂一個特級教師，對自己的要求，居然只是讓自己的學生能夠活到畢業?！?

“更慶幸的是，這五年里，再也沒有發生像我那樣的事情吧，”我說道，“不然的話，你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不，我已經知道該怎么處理這樣子的事情了，如果再讓我遇到，一定不會重蹈你的悲劇的，”梁山的語氣很堅定，“而且我更愿意相信，你的事情，是一次可以避免的意外。”

“意外？是啊，這本來就是一場意外啊，”我笑了笑說道，“我本來就不應該死的?！?

“回去看過你爸媽嗎？”梁山問道。

“看過一次，就是海銘到我們家賠罪的那一次，”我說道，“至此五年后，再沒去過?！?

“你太殘忍了，你應該回去看一看的?！绷荷秸f道。

“不想回去，回去了也沒什么意義，”我說道，“見了我父母，我能說什么呢？他們又能說什么？”

“雖然我也很久沒見過你父母了，但我想象得出，他們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梁山說道，“你爸媽拒絕了學校的賠償，他們說，如果學校賠得起的話，他們只希望能賠給他們一個女兒。”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我收斂起笑容，臉色沉下來。

“你可以恨我，也可以恨軒藤，但唯獨不能恨你的父母，”梁山說道，“我知道，他們一定做了一些你無法忍受的事情，才導致你的死。但是，對于你的死，最痛苦的，是你的父母。”

我雙手托著臉，沒有說話。

“你死后，我們仍然過著正常的生活，盡管有悲傷，但影響不大，”梁山說道，“但是你父母只有你，失去你之后，他們的生活也就垮掉了。他們很悲慘，如果你還恨著他們，對他們來說，是更加悲痛的事情?！?

我走到窗前，拉開窗戶，一陣雨水灑進房間里，打濕了梁山的行李箱。梁山從床上坐起來，看著窗外瓢潑的大雨。

“天氣變壞了，但僅限于今晚而已，”我低著頭說道，“明天，應該是個晴天吧?！?

“嗯，也許吧?！绷荷近c點頭說道。

“別在我面前提起我父母了，拜托?！蔽译p手扶著窗戶，“不然的話，我真的可能會殺了你。”

我聽到梁山站起來的聲音，梁山拿起熱水壺，到衛生間里打了一壺水，放在加熱器上加熱。

“好，我答應你?！绷荷秸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