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的張灣(冬)十一
- 我的張灣
- 追憶此情
- 1895字
- 2011-05-27 15:37:57
最終也沒等到莊重。五點前,我們全到了。我們被帶到學校東北角一個小院,這院正是夏天我們試驗九二0的那個院。五間屋子都收拾了一下,里面堆放的瓶瓶罐罐全沒了,一間做專案組的辦公室,一間做審訊室,另三間住人。住人房間沒有一樣家具,窗上安了鐵柵欄,門上開了探視孔,挨著東西墻在地上鋪兩層草墊,算是地鋪;每間屋住七八個學生。我這屋除了我們四個干校子弟,還有四個本地的孩子。令我驚詫的是,這四人中,竟有一個我班的同學李安!李安是副班長,和我關系很好,我還是他的入團介紹人。他家世代貧農,是紅五類,下午開會并沒有他,怎么現在冒了出來?“怎么你也?……;”我瞪著他輕聲問,他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顯得無可奈何。
收拾好床鋪,馬上集合,郭干事訓話。他宣布為了組織學習維持紀律,專案組抽調六位學生干部參加我們學習班,一屋安排兩人(分單雙號輪換),負責監督學員。我恍然大悟,原來李安是來監視我們的!
宣布完紀律,排隊去學校食堂打飯。食堂在校園西南角,從小院去食堂,要穿過整個校園。我們一行人手拿飯盒,一出小院,就招來無數好奇的目光。我低著頭不敢四顧,只聽見旁邊有人竊竊私語:“咦,這是弄啥子的?咋吃飯還排個隊哩?”“夜兒個會你木有參加么?出反標啦!說那壞蛋奏在咱學校哩,要辦啥破案班?這奏是破案班的學生吧?”“俺類娘誒!”
晚上由學生干部領著學政策,政策人人皆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李安本不善言詞,又和我是同學好友,如今兩人相對,他成“堂上官”,我為“階下囚”,好不尷尬。
“其實,其實誰咋樣,心里都明白;只是,只是趕到坎上,躲也躲不過;遇事往寬處想,今兒個老鴰叫,明兒個或許就麻嘎子叫了呢?”李安吭哧說了幾句,就沒詞兒了。我聽出他的話音兒,是在勸慰我們想開些。落難之時,聽到一句安慰話,真是感激不盡!我看大家都低頭不吱聲,屋里一片寂靜,想給李安圓圓場。下午分屋后,我一直注意觀察與我同屋的三個本地學生。這三位都是初中生,一位滿身煙味,手指也讓煙熏得黃黃的,一看就知是個煙鬼;一位楞頭楞腦,人有些粗魯;一位卻長得很秀氣文靜,衣服也干凈整齊,顯得有教養,可一直不說話,總低著頭。我很想知道他因為什么被關進來,像他這樣看上去謹小慎微的人,怎么能和寫反標掛上鉤呢?此刻,為了打破沉默,我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問他:“你為什么進了學習班?那天晚上你也過橋了?”
他驚恐地抬起頭看我一眼,見我沒有惡意,便又緩緩低下頭。我發現他的眼中充滿淚水:“都怪我,”他痛苦地說;令我驚訝的是,他說的一口普通話!“我要是沒看見,什么事都沒有!可怎么偏偏就讓我看見了呢?”他抹了抹眼淚。“哼,龜孫!某有你,老子咋會遭這罪受!”煙鬼氣呼呼地罵了一句,從兜里掏出個盒煙末卷起大炮。“你咋恁嘴卻!”我用方言罵了煙鬼一句,“嘴卻”在沈丘話中意思是愛說臟話。煙鬼看了我一眼,對我會說沈丘話有些好奇。我接著問那孩子:“難道反標是你發現的?”他點點頭,“那天我出城走親戚,晚上回來正好經過那橋。天黑,我打著手電筒,一晃光柱正好照見欄桿上的粉筆字。我好奇,走過去一看,媽呀,是用英文寫的反標!我當時嚇壞了,想跑,又怕萬一有人看見我,知情不報,這不是罪上加罪嗎?誰知道,我報了案,照樣還是嫌疑犯!”
這可真讓人哭笑不得,報案人也成了嫌疑犯!“你不是本地人吧?”我問他。“我從小在BJ,破四舊時紅衛兵把我家抄了,爸爸自殺了,媽媽帶我躲到沈丘姥姥家,再也沒回去。”“紅衛兵為什么抄你家?”他沉默了許久,輕輕說了一句:“我爺爺是地主。”
十點熄燈。我有睡前看書的習慣,在這不能看了,躺在被窩里睡不著。已到數九嚴寒,屋里沒爐子,氣溫接近冰點。雖然身下有草墊和褥子,地面的寒氣仍慢慢滲透上來,人像躺在冰床上,冷得蜷縮成一團。我盯著破敗的頂棚,心中又再想那個問題:為什么是我,不是莊重?思緒忽地飄向童年,往事一幕幕閃過腦海。我想起五歲那年國慶節,爸爸得到一張上天安門觀禮臺的請柬,要帶我去看焰火。莊重知道了,吵著要和我一起去。爸爸笑了,他把我倆都帶上了觀禮臺。那個夜晚是多么美麗,天安門廣場上空萬花齊放,燦若群星;每當煙花放過,許多小降落傘便飄落下來,爸爸把我高高舉起,我抓住了一個降落傘,高興的大叫,莊重眼巴巴地看著那傘,羨慕之極,于是爸爸不顧我的傷心,把傘送給了莊重……;上小學后,一次去機場給外賓獻花,外賓將一枚美麗的紀念章別在我胸前。回到家我把紀念章給莊重看,他為上面那漂亮的圖案著迷,提出用兩塊奶糖和我交換。我不允,莊重哭了。爸爸又從我手中拿走徽章,送給了莊重,結果我大哭一場……。
往事如煙,一路想過來,我覺得自己從沒有對不起莊重,難道莊重會恩將仇報,反過來坑害自小親密無間的好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