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假結束后，距離開學還有兩個星期。離開小島，登上陸地的時候，媽媽剛好在外地出差，只留下我一個人。于是，我在希家住了幾天。希家大家庭的氣氛，一直讓我倍感親切。這種親切，自從爸媽離婚后，第一次濃烈地感受到。

晚上，我睡在希野的房間里。希野房間里的那張床，是希野出獄回家之后購置的。因為希野受了重傷，所以只能睡特制的床。因為是特制的床，睡起來比別的床舒服多了。

晚上的睡眠一開始很順利，因為那張床實在是太舒服了。不過，也許是太過于舒服的原因，半夜的時候，我醒過來了，而且很清醒，一點睡意都沒有。

我仰著身體，張開四肢，望著潔白色的天花板。看來，今晚是徹底睡不著了。本來想看看時間，后來想想還是算了。

躺在床上，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二十多年前的時候，希野也是躺在這張床上，那時候的希野，會想些什么呢？那時候的希野，是在一遍一遍回想自己的人生，回想自己曾經的青春，曾經的瀟灑，曾經的苦難……又或者，在人生最后的時光里，深受病痛折磨的希野，在這張床上，咬緊牙關艱難地熬過了生命中最后一段艱苦的時光……躺在一張逝去的人曾經躺過的床，想著這張床的主人曾經的一切，這好像有些讓人毛骨悚然，可是，此刻，對我來說，卻無比自然。

越想越睡不著，而且在空調房里呆久了，難免有些口干舌燥。我決定去客廳喝點水，然后在沙發上坐一坐，也許這樣能夠培養睡意吧。

打定主意，我下了床，直接來到客廳。誰知在淡淡的光線下，我看到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一開始嚇了我一跳，直到那個人站起身來，朝我說道：“希野，是你嗎？”

是希老先生的聲音，我松了口氣，趕忙快步上前，輕聲說道：“爸，是我，海翼。”

“哦……是你啊，海翼，還差點以為……”幾秒鐘后，我聽到一陣苦笑聲，“睡不著？”

“嗯。”在黑暗中，我點點頭說道。

希老先生摸索著開了一盞小燈，光線足夠讓我們看清彼此的臉。希老先生坐在沙發上，我也在他身旁坐下。

“有時候會睡不著，就到客廳坐坐，”希老先生說道，“剛才嚇到你了？”

“哦，沒有沒有……”我連忙說道。

“也許是我老了，漸漸有些毛病了，”希老先生說著嘆了口氣，“有時候，我在睡夢里會夢見希野，我就夢見希野對我說：爸，我在客廳里，想見我的話，就來吧。然后我就醒了，我知道那是夢境，希野已經走了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還在客廳里？但我還是堅持起床，到客廳看看。有時候起床的時候，會把你媽吵醒，這個時候，她會陪我一起來客廳。當然，每一次，什么都沒看到。”

我默默聽著，希老先生的話語里，充滿了一個父親對逝去的女兒無盡的思念。也正因為此，希老先生才會偶爾夢見希野，才會固執地來到客廳，和不會出現的女兒見面吧。

“還好，今晚沒吵醒你媽，不過，你卻醒了，”希老先生微微笑了笑，“你認床嗎？是因為這樣才睡不著的嗎？”

“不是，跟你一樣，突然醒了。于是不知不覺想起了希野，然后就睡不著了。”我說。

“看來，希野還是沒離開這個家啊，她叫醒了你，又叫醒了我，讓我在這里和你見上面了，”希老先生說著望著天花板，嘆了口氣，“剛剛那一瞬間，我還以為，等了那么多次，希野終于出現了。所以對你叫了希野的名字，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了，”我淡淡地笑了笑，“我倒是希望，這一刻，希野能夠出現。其實，我還挺想見見她的。”

“希野也一定很想見見你吧，”希老先生朝我笑了笑，而后收斂起笑容，換了個話題，“聽希翼說，你和駱英見過幾次面？”

“啊？”聽到“駱英”這個名字，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我萬萬沒有想到，希老先生會主動提起駱英的名字。

“你不用驚訝，這么多年來，有兩個人讓我時常想起，一個是希野，另一個就是駱英，”希老先生說道，“這兩個人，一直讓我無法忘記啊。”

“是在大學里見過幾次面，之前他是學校的清潔工……”我說。

“這我知道，你哥有跟我說過，還說把他趕走了，”希老先生點點頭說道，“其實，我倒是覺得，沒這個必要吧。可是他說，為了保護你……”

“也許，哥真的多心了，看得出，他很在意希野，”我說，“不過，說句實話，老駱現在的近況，的確很可憐。”

“如果你是希野，你能原諒他嗎？”希老先生問道。

“不知道，我不是希野，我只能從一個旁觀者說，老駱真的受到應有的懲罰了。”我說。

“我們又何嘗不是在接受懲罰啊，我是這樣，你哥也是這樣，葉天也是這樣，我們每個人都在接受懲罰，”希老先生低下頭來，“對我們的懲罰，是一輩子對希野的不安，以及對駱英的痛恨。對葉天來說，是一輩子的傷痛，而對駱英來說，也許真的是一輩子的折磨吧。”

我默默聽著，沒有說話。和希翼董事長相比，希老先生對駱英的痛恨淡了許多，但這并不表示他不愛希野。而是，經歷了這么多的風風雨雨，他比希翼董事長更容易看透。

“當時見到駱英的時候，我就確定他是個人才，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甚至想把他招進我的企業里，好好培養，”希老先生說道，“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情。他是個有能力的人，卻沒有把能力放在正道上。這是個悲劇啊……”

我聽出來了，希老先生對希野和駱英的感慨都是一樣的，都是惋惜。兩個本可以前程似錦的年輕人，最后落到這步悲慘的境地，作為老一輩人，希老先生的惋惜之情，非常沉重。

“海翼，我們這兩代人，承受了太多太久的傷痛了，真的希望你們這輩人，不要再重復我們的悲劇了，”希老先生感嘆一聲，“不過讓我欣慰的是，葉忘雖然受到了一些影響，但總體上，他還是一個樂觀向上的孩子。希飛和希翔，他們跟那時候的希翼和希野太像了，他們已經走出這個家族的陰影了。而你，海翼，你長得和希野很像，也是我的女兒，我也希望，你這一生，能夠永遠快樂下去……”

是的，一個持續了兩代人的悲劇，為什么要延續到下一代人身上呢？兩代人為這個悲劇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作為年輕的一代，上一代人的悲劇色彩，無論如何，都必須遠離剛剛走上屬于自己道路的年輕一代吧。

“好了，說了那么多話，居然有點困了，難得啊，”希老先生笑著站起身來，“這么多年了，難得有人跟我在深夜里說那么多話。而且，這個人很像希野，也算是實現了我的一個心愿了。”

說完，希老先生笑了兩聲，跟我到了晚安之后，回房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