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起包裹，包裹里是她親手給喜良做的寒衣。辭別公婆，就動身起程了。一路上雞鳴趕路，日落投宿，一直朝著北方走。她知道，只要走的方向不錯，總要到達喜良所在的地方。

有時候是漫山遍野的風，飛砂走石，天地昏黃，她幾乎站都站不住，可是她頂著風前進。她心里想，移動一步就靠近喜良一步。

有時候是成朵成朵的雪，滿地銀白，路滑難走，她幾乎步步摔跤?？墒撬讲讲确€(wěn)，心里想，要把寒衣送給喜良，決不能摔壞身子。

有時候找不到投宿的人家，她就在破廟里或是路旁的涼亭里住了下。夜間比白天更冷，他沒有鋪蓋，就抱著包裹取暖。想想結婚以后與喜良一個月的恩愛，想想秦始皇的蠻不講理，想想一路上的艱難辛苦，想想找著喜良那時候的歡樂，不免翻來復去睡不著。

是啊，可惜她嫁給喜良才一個月，官府就征她的喜良去當差，并且限期很緊，立刻就移得動身。到哪兒去呢？北方荒涼地帶。干什么呢？修筑萬里長城。多長時間可以回來呢？誰也不知道。當時各縣各村都征人，人數(shù)成千成萬。她的喜良就是其中一個。

這真是個晴天霹靂。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公差一上門就給拆散了。公差兇極了，催人上路，像屠夫趕牛羊一樣。她又是怕又是恨，心慌意亂，一時也不知道怎么樣才好。那天，她跟著公婆送喜良到村口，那里擁擠著很多人，送人的，被送的，都流著淚。她恨時間太短，說不盡許多話，身體要保重啦，冷熱要留心啦，常常捎信回家啦，能回家的時候趕快回來啦……說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公差催著趕快走，送行的人跟路上的人這才分開，卻還是我追著望望你，你回頭看看我，直到彼此瞧不見人影兒。

她跟著公婆過日子，體貼地侍奉著公婆，像喜良在家時一樣。公婆見她這樣，心里也安慰了一些。

可是喜良一去就杳無消息。她時常到村口去看，希望過路的人給捎封信來。好容易見了幾個北方過來的人，問他們見著萬喜良沒有，他們都說不認識。她又時常抬頭望天空，望鴻雁落下來，腳上帶著丈夫的信?？墒且蝗喝旱镍櫻泔w過去，遠了，一只也沒落下來。喜良在外頭怎么樣呢？累了怎么休息？病了有誰照顧？是不是平平安安地在那里？究竟什么時候才回來？她這樣想著，那樣想著，心里越來越不安定。跟公婆說起，公婆也只說惦記得要命，對著臉唉聲嘆氣，誰也沒有好主意。

一晃幾年過去，看看這一年又到了冬天。猛烈的西北風刮起來，吹到臉上像刀削似的。她想：喜良在北方，北方的風比南方的風還要厲害得多。那里不但風大，而且滿地冰雪。寒風和冰雪圍住喜良，他帶的幾件衣服早該破爛不堪了，那怎么受得了？他怎么能得到新的寒衣呢？他沒法穿上，除非自己給他送去。

她就動手做寒衣。剪刀忙忙地裁，針線密密地縫，只怕在身上不夠暖和，絮得特別厚。她一面做，一面祈禱北方的寒風吹得輕輕一些，不要為喜良為難。她一面做，一面默默地跟遙遠的丈夫說話，叫他忍耐幾天，自己正在為他做寒衣，做完就給他送去。

公婆也很惦記兒子，自然愿意給兒子送去寒衣，只不認得路，不知道兒子在什么地方，送不到。

她回答公婆說，她不知道喜良在什么地方，可是知道那個地方總在人間。秦始皇能把喜良派到那個地方，她就能找著那個地方。公婆聽她說得有理，等家里農(nóng)活一忙完，就叫她立即動身，快去快回來。

她繼續(xù)朝著北方走。夜幕降臨的時候，她又住在一個涼亭里，瞧見地上一片白，好象鋪了一層濃霜。她抬起頭來，天空掛著圓圓的月亮。她望了一會兒，左思右想睡不著，隨口便編了兩支小曲兒：

月兒圓圓分外明，

奴家丈夫筑長城。

哪怕萬里迢迢路，

送與寒衣是濃情。

月兒圓圓亮光光，

奴家恨透了秦始皇。

要筑長城你自己筑，

為何害我喜良郎？

她唱了幾遍，倒睡著了。她夢見喜良就在面前，他穿上新的寒衣，連聲說好?！霸蹅兓厝グ桑慕褚院?，咱們好好過日子，再也不分開了?！彼旎顦O了，站起來就走，卻摔了個跤。她醒來一看，懷里還抱著包裹，天上的月亮稍微偏西了些。

她一路上投宿的人家，有好多家情形跟她家相同?；蛘呤乔嗄昱诱f丈夫筑萬里長城去了，或者是一對老夫婦說兒子筑萬里長城去了，全跟萬喜良一樣一去幾年，杳無音訊。說起的時候也是嘆氣流淚，恨透了秦始皇，說他無緣無故筑什么萬里長城，害得人家骨肉分離。

大家知道她去送寒衣，青年婦女自愧不如她堅強勇敢，老夫婦惋惜沒有像她這樣一個兒媳婦。他們把家里人的姓名告訴她，還詳細地描畫身材怎么樣，拜托她牢牢記住，要是遇見的話，千萬給捎個口信，囑咐她早早回來。她自然滿口答應。說只要遇見，一定辦到。她又把兩只小曲兒唱給他們聽。她們都記住了她的小曲兒，有時候照她的樣子唱幾遍。一面寬寬自己的心，一面為她祈禱，盼望她能很快找著丈夫。

她一直朝北方走，道路越來越艱難了。可以說，沒有什么路，盡是崎嶇不平的石山，山坡很陡，又蓋著挺厚的雪。她常常要兩只手著地，在山石上爬，累的要命，呼呼地喘氣，心好像要爆炸似的，背上的包裹越來越重，仿佛里面不是衣服，是石頭。這些她全不管，一心只想喜良在前邊，自己給他送寒衣，哪怕千難萬難，非找著他，讓他穿上不可。

突然，一匹白眼圈的母狼，硬是將她推到了狼窩前。她正是在想喜良的時候被白眼圈的母狼劫持的，她已經(jīng)軟得坐在了地上，等著母狼的攻擊。但母狼趴在了她面前，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眼睛里露出的也不是兇殘。看著她不動，母狼趴過來，叼著她的包裹。她生氣地將包裹丟給母狼說，要吃你就吃，這個包兒里又沒有肉。母狼的脾氣卻好的出奇，又用嘴扯她的衣襟。望著母狼吊著奶頭，她似乎明白了，這匹白眼母狼是要她跟著它走，回去喂它的小狼崽兒。她流淚了，想到常常因填不飽肚子而餓的哭泣－－－－她的公公、婆婆和遠在北方的丈夫，她覺得自己不如這匹白眼母狼。一時間，她來了氣力，能救活一群饑餓的小狼崽，她死的也值了。

她一步一步跟著母狼，來到一個雜草叢生的山崖上。隨著母狼的一聲似哭似唱的叫聲，一匹褐色公狼從草叢竄出，她渾身一軟跌坐在地上。公狼圍著她轉了三圈，她心里在罵著餓狼還挑肥瘦的當兒，公狼就像母狼一樣地趴在了她的面前。她想，狼吃人大概都要這樣假慈悲一番，好像在為自己贖罪：“不怨我，不怨我，實在是狼孩兒們養(yǎng)不活?！彼挠灿驳氐戎?，等著母狼叫上來狼崽兒來吃，她那時甚至覺得要是能胖一點，狼崽兒吃時就不磕牙了?？墒?，這能怨他嗎！還好這是剛到冬季，田里還都有填飽肚子的東西。要是等到青黃不接的春天，那才叫瘦呢！狼們真會選擇奶崽兒的時間，這人不也胖了一圈兒！

白眼母狼叼上來一只胖乎乎的狼崽兒，放在她的面前，跟公狼碰了碰嘴好像是說了一句什么，又匆匆忙忙跑下崖壁。她閉上了眼睛，感覺狼崽兒嗅了嗅她，可讓公狼趕開了。她又想，大概要等所有的狼崽兒們都來了，一塊吃她似乎顯示公道，狼對狼孩兒是不“偏大的護小的，餓了二女子的”。母狼叼上來了第二只狼崽兒，接著是第三只、第四只，母狼跟公狼又低聲“呼兒呼兒”說了一句什么悄悄話，跑下崖去了。這一窩狼崽兒到底有多少？狼吃人原來還有這么些繁雜的程序，讓狼崽兒一個一個都到了。小狼崽兒好像被馴服了一樣，一個一個虔誠地趴在她的面前。她閉著眼睛也隱約可以看到，趴著的小狼崽兒，就像一個一個的鋪了狗皮墊子的小板凳，等著幾個孩子搶坐位。母狼叼來了最后一只狼崽兒，輕輕地放在“小板凳”的旁邊，和之前一樣趴在了她的面前。

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她在想著，自己喂飽了狼崽兒，誰去北方給喜良送寒衣？誰又能照料公婆？這是她最不甘心，此時，成了她心上的痛，像有一把無形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心的什么地方。她能感覺到自己在流血，好像是鼻血，不，是狼在吃她，像是已經(jīng)從臉上撕下了一塊血淋淋的肉。她一下子趴倒了，失去了知覺。

她是母狼長長的舌頭舔醒的。白眼母狼、褐色公狼和五只狼崽兒還沒有吃她，她也沒有流鼻血，她睜開眼睛，七匹狼一字兒趴在她的面前，她看見母狼和公狼的歡笑了，燦爛地笑，像狗兒迎到了回家的主人那樣歡快的笑，她甚至都聽到了一種甜蜜的狼的嘿嘿笑聲。她用指甲掐了一下手，并不是在做夢，她揉了揉眼睛，她覺著眼睛仿佛叫風給迷了。

五只小狼崽的眼睛血糊糊的，像是被什么給粘住了！她一驚，她明白了，狼們并不是要吃她，而是要她來給狼崽們看眼睛的，可她不是醫(yī)生，母狼怎這么粗心，應該請一個郎中來??！她抱起一只狼崽兒，用手指輕輕撥小狼的眼睛。狼崽兒似乎疼，用肉牙床咬住了她的袖口。這一刻，她發(fā)現(xiàn)狼崽兒的眼睛是讓人給用針線縫住了的。

是誰這么缺德，造這個孼?。∷蜷_包裹，取出給喜良做寒衣用的小剪刀，輕輕地將縫著狼崽眼睛的針線一點一點地剪掉，小狼崽兒右邊的黑黑的像水晶一樣的眼睛露出來了。緊接著，小狼崽兒左邊黑黑的眼睛也露出來了。母狼站了起來，像人一樣的站起來，抱起前爪子，轉著圈兒給她作揖。公狼也站起來，學著母狼的樣兒，抱起前爪子，轉了圈兒給她作揖……

母狼用長長的舌頭舔著小狼崽兒的眼睛，公狼也用長長的舌頭舔著小狼崽兒的眼睛。母狼用長長的舌頭舔去她額上的汗水，公狼也要用長長的舌頭舔她額上的汗水時，被母狼擋住了。她發(fā)現(xiàn)渾身都是汗水了，用左袖擦了一下額角的汗水，第五只小狼崽兒的眼睛也終于露出來了，小狼崽兒用黑黑的水晶一樣的眼睛深情地望著母狼。她松了一口氣，她自豪得像一位手術大夫似的，她做好了五只小狼崽兒的眼睛，她讓五只小狼崽兒重新看到了光明，白眼母狼和褐色公狼一次次地站了起來，轉了圈兒給她作揖……

她后來是讓白眼母狼送回趕往北方的路上的。西北風猛烈刮，她一步一步地朝著北方走。突然，她看見山溝里有一戶人家。她欲去投宿了，便三步并兩步跑過去。開門的是個老大娘，滿臉皺紋，眼里布滿了紅絲。

她把自己與狼的遭遇跟老大娘說了。還沒說完，老大娘的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說：“這是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給造的孽??！”

原來，一天老大娘的兒子在放羊時，看到了那個山崖下的狼窩。他在確信產(chǎn)下狼崽兒的白眼母狼和公狼一塊兒圍獵去了，便悄悄地來到狼窩，一只一只地將小狼崽兒的眼睛用雙線縫住……白眼母狼的復仇，是老大娘預料中的事情，她只是想不到會來得那么塊。那天晚上，一群狼闖進了她的家。她的兒子就是那天晚上被狼群撕碎的。

老大娘一邊敘述著，禁不住放聲大哭。那哭聲凄慘哀傷，牽腸絞肚，簡直沒法形容……自從喜良被出門，她雖然惦記他，卻一回也沒哭過。但此刻，她也掉下了眼淚。

猛烈的西北風刮起來，吹到臉上像刀削似的，她一步一步朝前走。望見遠遠的連綿不斷的積雪的山上有一條曲折的黑線，她心里猛地一動，莫非就是萬里長誠嗎？要是這就是萬里長誠，那喜良就在眼前了。她想起在家里在路上做的好些個夢。不是夫妻倆歡歡樂樂地過日子，就是喜良平平安安地回來，說從此再也不分開了。

她一陣興奮，好像添了好些力氣，走得更快了。近了，近了，黑線變成黑帶子了。隨后看得清城墻垜口了。自左右兩邊望望，只見那城墻沿著高高低低的山峰伸過去，她望不到頭。想起了自己編的小曲兒，她便哼了起來。雖然沒有幾句話，可是她唱著心里就痛快。

西北風刀子一樣猛烈地刮，她不管前面的路布滿多少荊棘，要繼續(xù)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