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突然發生了，又都在信梅的預料之中。她清醒地知道要發生的事情，也已經做好了后面的準備。發病前，她對玉生說月月要高考了——她擺著手，已經不能說出后面的話。玉生淚流滿面地答應她：“不能耽誤了孩子學習！”她點頭，急促的心跳使她說不上話，發不出音，她急得用手抓爛了前胸，眼前的一切漸漸變模糊，永遠要消失了，她極力想留住這熟悉又熱愛的生活，可一種強大的力量拉著她要往另外一個黑暗的世界……
現在，她醒來了，回到了家。家她總舍不得離開，以前每次出門，她都急著回來。屋里沒人她不放心，地里的莊稼也要管理，孩子要按時上學吃飯……這次，她神志不清地在外面呆了一個多月，丈夫在西安大醫院花錢如流水地給她看病，兒子振中日夜陪護。四十多個日日夜夜的治療，終于她回到了家，看到了相處多年的鄉鄰。人們圍著她，嘗試著跟她說話，她唔唔著，應答著別人的問話。“她心里明白著呢！”有人說，“她知道到家了！”
月月始終被擠在后面，她最想知道里面母親的情況，可是密不透風的人墻，把她推到了門外。她走進鋪滿月光的院子，靜靜的泡桐樹還像多年前一樣陪伴著她，月光下葡萄樹的藤蔓編織出一片暗黑的陰影。這月光這樹木都是她熟悉的，小時候，她常站在院子里，對著月亮甜甜地笑，它是她的好朋友，最了解她的心：她長大了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那里有美麗的風景，有繁華的街市，她會把媽媽接去一起住，讓媽媽生活在自己的身邊……轉眼間，一切都改變了！媽媽病了，家里成了這個樣子。
她無助地靠在泡桐樹上痛哭，哭自己兇殘多恙的命運。別人一帆風順地長大，自己卻要經歷這么多的坎坷！命運有如此不同。她望向天上的明月，月亮毫無表情地注視著她。往后不敢想，她會不會輟學，十幾年的讀書生涯從此中斷？“原來我一直以為月亮最能明白我的心，今天遭此大難，它卻在天上無動于衷地觀望。月亮東升西落原本與人的情感無關，我卻一直把它當成了朋友！”
屋子里的人漸漸退去了，振中守在母親床前，給她說著讓她開心的事。母親睜大眼睛聽著，像聽懂又像沒聽懂。這時，月月從外面回來，振中看見妹妹，高興地對母親說：“你看，這是誰來了？”他拉著妹妹到母親的床前，月月不敢抬頭看母親，她難過地低下頭抹著眼淚，她不想哭，怕母親難過，可是眼淚止也止不住，它自己流出來了。信梅看到女兒，“哇”的一聲哭了，她最放心不下月月！以前月月在學校，她常去看望，這么久她病了，沒能再去學校。可即便是在神志不清的時候，她也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她啊！孩子在學校里還有沒有錢吃飯？學習能跟上嗎？她都不放心！恨不能趕到學校！現在，她看到她了，她哭了，滿肚子的話說不出來，痛哭里有對孩子的愛，也有對自己生病的恨。她用手撫摸著女兒長長的頭發，這只手讓女兒感受到了母親的擔心和希望。她的痛苦只讓女兒傷心欲絕。振中極力讓她們都高興起來，一會兒勸妹妹，一會兒又勸母親——災難已經降臨，一家人都要積極面對。日子再難都要過。
從這一天起月月不再對生活抱有任何的幻想，凡事都很努力，她知道，只有不斷努力，夢想才能變成現實。吳老師發現她不愛說話，不與人玩笑。他有時候想找她說說話，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只好找一些好的輔導資料送給她。她跟在他身后來到老師的房間，吳老師在椅子上坐下來，他想對她說些什么，竟找不出話來，他怕問起她母親的病她會哭。他從桌子上拿起一本語文教參給她，月月拿上書翻看著。這時間他看著她，那清秀的臉，修長的身材，文靜的樣子，可命運偏偏……他岔開了話題，說：“這本輔導材料上有教寫作文的，我看了，內容很好。你沒事了看看，看完了我這里還有，你再來拿新的。”月月不作聲，他送她到樓下。朦朧的月光下消失了她的身影。
在這所百年老校，有很多高大的泡桐樹。曾有無數人從下面走過，在社會上干成大事。可今天置身其中的人，除了感覺麻木，每天要死記硬背記下很多東西，根本就體會不到學習的快樂。“叮鈴鈴……”下晚自習的鈴聲打破了校園的寧靜，又一天忙碌的生活要結束了。圓圓的月亮從東方升起，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校園，白楊樹和泡桐樹在晚風中輕輕地搖曳。月月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抬頭又見明月初升。清風吹過故鄉的村子，吹到縣城的校園，吹到十八歲月月的心上。親人們天各一方，自己一個人在這里奮斗。家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追尋了十幾年的夢，成現實化泡影都在這幾天了。老師們不再去教室，把時間留給學生，被老師牽慣了鼻子走的學生一時間竟不知做什么好。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種不安。功課好像都熟悉，可是具體又說不清。花季的年齡，花一般的絢爛迷離，仿佛半空都飄滿了花瓣，人生最美麗時刻，能持續多久！
月月的心總也不能平靜，她望著天邊的明月，想起了許多往事。這月亮，她小時候看過，那時她牽著母親的手，走在從外婆家回來的路上，不時抬頭看那寒夜的月亮，那么高那么遠，她心里充滿對人生的幻想。少年時，她常佇立村頭看月亮升起，村莊田野河流都籠罩在蒼茫的野色里，遠處隴海鐵路線上燈火燦爛，疾馳而過的列車，似乎在提醒她要及時努力。現在，她在縣城上高中，遠離故土，卻發現心靈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寧靜。這是為什么呢？
母親病了，不能來給她送飯送衣，她自己生活上都要人照顧。姨媽在家照看母親，她還能來上學。這些月月時常都不敢想，她害怕想起家里的事，想起病榻上的母親，那樣會讓她止不住的傷心，甚至要倒下去。她明白慈母的心愿，無論如何都要讓女兒完成學業。病魔可以無情地折磨她，卻不能打消她對孩子的愛。
一種心酸要流出來，月月強忍著淚水，心里的悲憤不能訴說。在每天的學習中，她讓自己忘記生活的不幸，學會堅強，可是，那煩心事還是會一下子跑出來，像一群狂奔的野馬。明亮的月亮，你看見了什么，媽媽現在在做什么呢？
此刻，母親在院子里來回走動，她要用堅強的意志力來與病魔作斗爭。她的右手和右腿不能活動，她邁出左腿，帶動右腿，用左手護著右手，一步一步向前。同一個月亮下，她期盼的女兒正歸心似箭，又不能回家。她正進行著一場內心的修煉，準備與自己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