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晟的大名和事跡，沈婺華是在后來漫長而冷寂的深宮中得知的，那時候她才明白，那個胸多奇略，一箭雙雕的英雄，是真值得她的繁英姐姐愛慕一生。可惜，等她明白的時候，她的繁英姐姐，已經于世長辭，死的時候，還不滿三十歲。

那份如山重，如海深的恩情，她以為再也難報，卻沒想到，二十年后，老天爺竟將繁英姐姐的女兒，送到了她的面前。

沈婺華從此對高媛更加疼愛，如同親生女兒一般，這讓自幼喪母的高媛仿佛一夜之間又重回母親懷抱一般，體驗到了久違的濃濃母愛。

于是，她也開始投桃報李。每日清晨，高媛都會早早起身，用靈巧的雙手，為沈婺華梳出各種精致美麗的發髻，選擇一些顏色適宜的衣裳。習慣了簡單樸素的沈婺華一開始對此很在自在，可是高媛說，人要快樂，就得先打扮自己。沈婺華拗不過她，也不忍讓她為難，索性由著她。后來，沈婺華自己也逐漸習慣，隔三差五的，也會和高媛一起上街逛逛。

這樣的日子，讓沈婺華覺得她生活就像是死寂沉悶的冬天突然過去，一夜之間春暖花開。而高媛就是她生活中明媚燦爛的陽光，溫暖了她死寂冰冷的心。

這種平靜而溫馨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炎炎夏日也逐漸到來。這天早上，陳胤和陳深兄弟倆一起出門，不到半個時辰卻又折回來。回到的時候，陳胤竟然被陳深扶著，一只腳懸空進了門。

沈婺華可急壞了，忙問陳深，“這是怎么回事？”

“大哥不小心崴了腳。”陳深身量單薄，似乎難以承受陳胤的體重，此刻正沉重喘息，寬闊光潔的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

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完全繼承了他的母親張麗華的美貌，他膚色白皙，宛如珠玉。眉目如畫，瞳仁漆黑。秀骨清像，風神卓然。只可惜，此刻滿身的狼狽破壞了他的俊美姿儀，纖瘦如竹的身子被壓得幾乎直不起，滿頭墨發汗濕，粘在臉上或者頸間。

高媛見狀，慌忙奔過去，攙扶起陳胤的一條胳膊，和陳深兩個人費了半天的勁，才終于將陳胤扶到內室榻上。

沈婺華跟隨著他們走進內室，一向淡然平靜的臉上，此刻布滿焦急。

“母親，我沒事。”陳胤斜坐在榻上，虛弱笑道。

“還說沒事，你看看腳都腫成什么樣了！”沈婺華俯身將他的鞋襪脫下，看著他高高腫起的腳踝，心疼地說道。

“母親，我真沒事。”陳胤笑道：“我歇一會，還得到大興善寺去替我生母進香祈福，今天可是她的祭日。”

“你說歇歇吧。”沈婺華沒好氣地說道：“替你母親進香的事情，我去。”

“您與其替大哥去進香，倒不如先抽點時間去瞧瞧父親。”陳深突然開口，那一雙漂亮的眼睛深沉如海，晦隱難測。語氣沉緩而悲恨，“他一個獨苦伶仃，日夜借酒澆愁。您既然能為一個從未謀面的孫姬進香祈福，就該去看看他，畢竟，那是你的丈夫。”

“去看你父親？”沈婺華苦笑反問，“好孩子，你可曾問過你父親，是否愿意見我？”沈婺華輕笑，眼底哀愁淡淡。緩慢地坐在榻邊，高媛扶了她一把，目光不安的落在陳深的身上。

而此時的陳深，長身玉立在這間寂靜沉悶的內室里，表情凝重，似有千言萬語，竟無從開口。他和沈婺華，從來都是互不相干的人。

從前在陳，他是貴妃張麗華之子，受盡千萬寵愛，他的父親甚至連太子之位都輕易給了他。但他卻從未聽聞他的這個嫡母沈婺華和長兄陳胤有過不滿的語言。他們安靜的就像不存在一樣，無喜，無怒，與世無爭。

而如今身在大興城的他們，更是互不往來。長兄陳胤依然跟隨著嫡母，而他則和其他兄弟一起，與父同住。

如此情形，讓他心那些積壓已久的話，始終不敢冒然說出。因為他不知道，嫡母與父親之間，到底，算不算是夫妻？

陳深看著安靜如入定之佛一般的沈婺華，突然間覺得，她好似遙遠的如隔云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沈婺華用仿佛空谷回音般蒼涼的聲音吩咐高媛，讓她派人去請大夫的時候，陳深突然覺得，那些話必須說，優柔寡斷，猶豫不決永遠不能解決問題。

“母親。”他艱難的開口，喉間仿佛噎住了東西。自從生母張麗華死后，陳深的口中再也沒有喚出“母親”這個詞，如今突然喚出，竟有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

沈婺華愣住，呆怔地看著他，不知怎地，眼前居然就浮現出張麗華那傾國傾城的絕美姿容，心上頓時像被扎了根針，一陣刺痛。

陳深看著沈婺華呆怔的樣子，不由得稍稍猶豫了，但片刻之后，還是勇敢的說出了心里話。

“母親，就算父親冷落你多年，但是，看在大哥的面上，兒子求母，去勸勸他也好，畢竟，喝酒傷身。”他急切地說完，便對上沈婺華那雙大而明亮，卻充滿了無奈與苦笑的眼睛。

“我若能勸他，何以致此？”沈婺華苦澀笑道。

“四弟。”陳胤狐疑地看著陳深，顯然不明白，他為何要讓沈婺華去看陳叔寶。他平靜地開口，“既然母親不愿意去，就別為難他。”

陳深眸底掀起一絲悲涼，涼涼的語氣中卻是帶了嘲諷，“你不去看父親，可不就是因為他寵愛我母親嗎？原來你注定贏不了我的母親，就算她不在人世，你也不敢去與她爭寵。”

“我從來都不想和她爭什么？她是她，我是我，我和她沒有任何交集，更不存在爭奪。”沈婺華平靜地回應。陳深錯愕，他覺得自己竟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不是不想爭，你是根本爭不過她。所以就守著我大哥，把對我父親的一腔情愛都投他兒子身上？你別忘了，我大哥不是你生的。”陳深再次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