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毫無一絲意念。

茫茫一片，什么也沒有，也什么都看不見。

雨竹仿佛又像是躺在船里，搖搖晃晃的，想掙扎著找自己的哥哥，卻無法動彈。無從知曉自己已經是在哪里了，伴隨自己的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與恐懼……

“咳……咳咳……”，總算是咳嗽了兩聲，眼前終于漸漸地亮起來了。恍恍惚惚地睜開了眼睛，是落寞的夕陽透過了些許殘破的窗戶紙，悄然細細地鋪在被子上。向來昏黃暗淡的屋內，竟變得亮了一些。環顧四周，屋內僅此而已的陳設除了一張大炕，靠墻的一只樟木大箱子，以及兩只小木札子便旁無一物了。

如此寒酸簡陋得竟還不如原來家里頭仆婦們住的下房。

雨竹心神卻漸漸平靜下來：自己的的確確是在北京了。

半個多月來都是這么一直臥病在床，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病重之時都已經昏迷過去。為了照顧生病的妹妹，之凱每天是請醫問藥的，顧不得去打探傅大人及弟弟之旋的情況了。終于，到了五月，雨竹才漸漸好起來。之凱這才能騰得出了功夫，天天早出晚歸的四處打聽。

翻轉兩身，雨竹覺得口干舌燥的，身邊又無一人。于是，只得緩緩地挪騰著身體慢慢地坐了起來。久臥忽起，難免會頭暈目眩的，緩了一會兒，雨竹披了衣服起來，終于可以下床了。

雨竹顫顫巍巍地走到外間，有氣無力地拿起桌上的一只碗，略略擦了擦碗底，便倒了半碗水。咸中還略帶著微微的苦澀，這就是北京平民老百姓才喝的水，正是那院中的井里打的。剛一開始的時候，雨竹根本難以下咽，而今，卻是面不改色地一飲而盡了。

大門忽然被推開了，是哥哥回來了?？匆娏⒃诋斨械拿妹镁尤贿€掃著地，之凱焦急上前：“你怎么下床了？”

“沒事，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雨竹笑了笑，又復急切地問道：“怎么樣？有之旋的消息了么？他現在到哪里了？”

之凱神色凝重道：“妹妹，這下糟了……”

雨竹心里“咯噔”一聲：“什么？……難道之旋……”

“不是之旋，是傅大人……”

“啊？！難道傅大人被斬首了么？”雨竹迫不急且地問道。

“不，傅大人沒有被斬首，而是被皇上放了出來。但是卻是被流放到廣西的梧州充軍去了！這是半過多月前就在我們剛到的時候的事了。我打聽了多少天，才打聽到的，結果竟然是這樣……”

廣西……梧州……真是個晴天霹靂啊。雨竹身子一軟，差點又要跌倒。再沒別的比這個更讓人絕望的消息。

“為什么……為什么？千里迢迢，千里迢迢，我們那樣不辭勞苦地走了這么久才從廣西來到北京的??！難道現在，我們還要從北京再回到廣西么……”

“這怎么可能，已經走了一趟冤枉路了，難道還要再走一遍么？何況，我們身上的盤纏也快所剩無幾了?！闭f著，只開忽然嘆了口氣：“唉！這些天其實我也想了許久，我都不想去找傅大人?！?

“為，為什么？”

“哼，這傅大人是最沉不住氣的，偏要在不合適宜的時候打草驚蛇。爹爹為了營救他不得不動用各種關系，以至身份暴露，最后，害得自己也丟了巡撫之位，被牢牢地監視起來……”說到此處，便戛然而止，憤然之情卻溢于言表。

“都是我不好……病了那么久……”雨竹深深自責道?！翱墒?，就算留在北京也沒辦法呆多久的啊，這兒的開銷比別處都費許多。而且，沒有傅大人，僅憑你我之力如何將這么重要的東西呈給皇上呢？”

“……唉！那能怎么辦呢？老實說，我們已經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了了，無論是呆在這里還是離開這里都是寸步難行?，F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至少也得等之旋他們過來在另作打算。還好這里是京師重地，天子腳下，若是有人要害我們也不敢輕舉妄動的。其他的事情我來想辦法，你就不必擔心了?！?

話雖如此，雨竹還是聽出了幾分勉強。

獨坐屋內，雨竹暗自傷懷著……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心里微微一動。

雨竹雙手顫抖著從懷里摸出了一只精致的繡著幾竿綠竹的月白綢的小荷袋。從袋子里又取出了一樣東西，是枚一寸見方長約三寸的圖章，尾端雕著只小巧逼真的如意，底部印鑒鐫著篆體“蔚雪堂印”四字。通身瑩潤若羊脂，毫無半點瑕疵，正是上等的壽山白田石圖鑒。這是她隨身的最心愛之物，是始學書畫的時候，父親贈與她的。自有此印，雨竹便總是隨身攜帶在身半步不離。然而如今，一個念頭忽然襲上心頭，悲不自勝，淚珠便一顆一顆滴到了印鑒上，溫潤如凝脂的印身仿佛要化開了一般……

第二日，雨竹便攜了這枚白田石印出了門。走到了前門大街，在一家當鋪前，駐足而望。猶豫良久之后，終于跨進門去。

“姑娘，你這方印怎么是白田石呢？”驗物的先生仔細端詳著，頗有些惋惜道道：“若是凍黃一類的，那可就值得多嘍……”

“……我知道，此物的確并非上品?？墒?，這是我自幼便隨身攜帶的心愛之物，若不是情非得已，我絕不會當掉的……”說罷，已是淚如雨下。

踏出當鋪的時候，又是漫天彤云。陪伴自己十多年的“蔚雪堂”就這樣從此天涯永隔了。雨竹默念叨著：“女兒……不孝……不孝……”，手里攥著銀子跟當票，身子輕輕飄飄的，緩緩迎著夕陽走去。渾然不覺身后一雙眼睛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

“這是什么??？！我說六叔你是越來越老糊涂了，怎么什么都收??！……”當鋪內，一名遍身羅綺的少爺頤氣指使地拈著那方白田石印訓著掌柜。

“我說少爺，這雖非上等，品相倒也是好的。您怎么說我老糊涂了呢……”

“本來就是嘛，誰要那白田啊？……”

門外頭，一直望著遠處竟出了神的那個人聽到了屋里的爭執便轉身進來了：“這是誰當的？”

“喲，表少爺也來啦。”掌柜的笑了笑，“這是位姑娘當的，唉！眼淚汪汪的，像是家里遭了什么災……”

這位當鋪家的表少爺便立刻想到了剛才見到的那個弱柳扶風的背影，默然拿起了那枚印章端詳了一陣暗自想道：看來是個書香門第的閨秀啊……

“怎么？好像你挺喜歡的??？”那位少爺問自己的表兄弟道。

“呃……我……”

“呵呵，既然你喜歡你就拿去吧?！鄙贍斉牧伺乃募缧Φ?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位表少爺立刻窘迫起來。

“哎呀，咱誰跟誰啊，甭那么客氣，只要你喜歡就成！”少爺不由分說的把此印塞到了他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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