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言別，便已經分別。離去那一天，天氣燥熱得很，蘇槿的心卻沉在了冰底。她坐在馬車里面，看不到也不知道有人給她送行。

“我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得到，什么都失去了。”

于此同時，暮煙小筑里，郁明檀怒氣沖沖地跟如妃爭吵。如妃十分淡然，冷眼看著這個暴怒的男子發泄著失去戀人的痛楚，直到最后也不過說了一句：

“郁將軍仿佛忘了，本宮是宮中貴妃。對本宮如此不敬的人，早就該推出去斬了。”

到了燕國，慕容浩看到了那個“秦婉娩”。

“意料之中的事情。郁家果然把她送來了。”慕容浩本以為她會刻意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沒想到她情緒低落，根本沒有注意過自己。

那張臉實在和秦婉娩的臉太像了，而公主的陪嫁侍女本就是任由他挑的。然而洞房花燭夜，映寧公主卻挑明了說：

“其余的宮女你看中哪個就臨幸哪個，隨你挑。唯獨蘇槿，我不準你動。”

慕容浩聽她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大為訝異：“映寧公主果然有幾分氣勢。只是，難道你們唐國有這個規矩？男人想要哪個婢女還得向妻子報備？”

映寧公主冷笑：“但是也從來沒有丈夫可以隨意欺辱妻子貼身侍女的道理。總而言之，阿槿你不準動，否則別怪我對你的手下不客氣。”她今天

“好。”慕容浩懶得糾纏下去，隨即躺了下去，兩人背對背，一覺到天明。

然而慕容浩對秦婉娩的執念已經持續了三年多，有個替代品也是好的。所以他根本沒有把映寧公主的話放在心上。

盡管映寧公主有言在先，蘇槿卻并未放寬心。婚禮之上，慕容浩發現她之后就盯著她看，眼睛里仿佛燃著火。那目光深情而熾烈，絕不應該出現在一個第一次見到自己的人身上。郁明檀并沒有告訴她，當初在街上糾纏她的那個人就是慕容浩。她知道慕容浩只怕是在通過自己懷念著別的什么人。但是她可沒有那個心思一天到晚防著什么。映寧答應要護著她，可是她也要為映寧，或者說為大唐做一些事情。

入了燕都一個月，蘇槿與燕國宮人交好者眾。她本就是個聰明的人，再加上容貌秀美柔和，只要不冷冰冰的，很容易就能獲得別人的青睞。但是她也絕不曲意逢迎。她知道慕容浩一直派人暗中盯著她，因此絕不做出格的事情。

慕容浩是如何繼位的，在宮中乃至整個大燕，并不算什么辛秘。而且這慕容浩倒也真有幾分才能，燕國去了郁齡逋這么一位大將軍，居然在短短兩年之內又起用了十幾位新的才華卓著軍將，朝中朋黨之爭雖盛，卻也沒有誰能威脅的了皇權。只是，若是繼位的是慕容淵，并且郁家不滅，情形一定會更好一些。但是人們都是得過且過的，誰又會天天去想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呢？

“照你這么說，這個慕容浩，還是很得民心的？”

“公主這是什么眼神？你不妨說說，咱們大唐是怎么建立的？我們郁家可是被大唐害慘了，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啊！還有如妃娘娘，她可是周國的公主，現在不也對陛下，對大唐死心塌地嗎？更何況，慕容浩繼位，倒霉的是宗族，是郁家，跟百姓又沒有什么大的關系。”

“這樣啊。看來是我想錯了，我還以為那些情報不準呢。”

“公主，切莫太過天真。能把郁家趕盡殺絕的人，豈會是什么簡單人物？說一句不好聽的，公主所學，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

“啊……”映寧腦袋耷拉下來了。蘇槿說的不錯，她既不如哥哥們在沙場朝堂中學得的安天下的本事，也不如明雁等宗室貴女那般文采出眾，精通宮廷府中之事。現在她越發覺得自己前面十五年太過愚蠢了些。

“那我該怎么辦？”映寧心里不由抱怨，就這么冒冒失失什么也不懂就來了，母妃和父皇也不知道阻攔自己。難道自己幼稚，父皇也幼稚嗎？怎么就這么讓自己過來了？但是蘇槿卻能想明白，若是映寧太過有城府，慕容浩肯定會防著她，而一旦有所了解，慕容浩就會知道，映寧不過是個故作老成實則內里還極為天真的丫頭，也就不會對她如何設防了。而映寧定然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成長起來。

燕國大唐約定十年無戰，但是，這約定，多半是要作廢的，而唐國是絕對不會毀約的。公主，就看你的了。

“別怕，還有我們呢！”蘇槿輕輕拍了拍映寧的肩膀。

是夜，蘇槿打算入睡的時候，突然聽到門外腳步聲，隨后就是推門的聲音。蘇槿悄悄從枕頭下拿出匕首。屋子里暗得很，蘇槿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人。她還沒來得及有什么動作，剛想起身，就被來人壓在了床上。那人呼出的熱氣噴在她的臉上，窗外有一縷月光透進來，蘇槿死命掙扎，使得那月光照了一點在那人臉上。居然是慕容浩！

“君子不欺暗室。而陛下答應過我家公主的事情已經忘了嗎？陛下難道真是人前人后兩個樣子？”氣憤中又帶著緊張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聽到這話，慕容浩停了手，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反而笑了：“哦，我在你心里是君子？難道郁明檀在你面前沒少說我壞話？難道在你心里，我不是個弒父殺兄殘害忠良的昏君逆子？”

蘇槿支起身子，青絲散落肩頭，眼睛冷冷盯著那團黑影。慕容浩卻只杵在那里。蘇槿有些不耐煩，沒過一會兒，便起身點起燭火。慕容浩本來也覺得無趣，轉身想走，卻看到案上擺著一幅畫，畫的是一個身著戎裝的男子。借著燭火，他看清了畫中人，不是那個郁明檀又是誰？慕容浩一怒又回過頭，卻看到蘇槿垂著眼睛，分外婉順。燈下看人，更美三分，何況明槿本就是姣美無雙，朦朦朧朧的與婉娩更像了。慕容浩只覺得剛剛熄下去的火又冒出來了。他舔舔嘴唇，又按住了明槿的肩頭。但是還沒來得及做什么，他就覺得肋下微微有些痛。

尖刀割開了皮肉。

“你敢殺我？”

“不敢。這是輕傷，我刺得不深。而且我武功也不好，比起你，差得太遠了。”說著，明槿便抽出了匕首，她刺的位子很巧，慕容浩并沒有真的受什么傷。

慕容浩看到這匕首，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這匕首是溫璟做的？”

不是他還能是誰？不過明槿懶得回答他。

“就這樣放過殺我的機會了。你怎么不下死手？要知道，以后你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你就不想為郁明檀的家人報仇？你還畫了他的小像，你是有多惦念他啊？”

“現在如果真把你殺了，我自己也就沒命了。不過你要是真敢亂來，我就不敢保證不下死手了。我和二公子之間的事情，輪不到你來置喙。”蘇槿可不想因為這種無妄之災死了。她現在只盼著慕容浩還記得他和映寧公主的約定。

慕容浩不置可否，蠻橫地把人抵在床上，因為傷口的確不算什么。眼前美人如玉，哪里還能按耐得住？而且他清楚，明槿雖然嘴上厲害，實際上根本就不能把自己怎么著。

“你后宮佳麗沒有三千也有三百，少對我動這種心思。你千辛萬苦求了我大唐的公主來，難道就是為了欺凌她的女官，來報復被你迫害遠走的舊臣？你忘了你答應過公主什么嗎？”蘇槿沒想到慕容浩還是賊心不死，不由急了，手忙腳亂地抵抗著，但是脖頸上還是多了痕跡。

聽到這話，慕容浩吃吃笑了起來：“難道郁明檀送你過來，不是美人計？他難道不明白，我對你這張臉沒有絲毫抵抗力嗎？要是你愿意傾心盡力地侍奉我，你叫我覆了這江山我都愿意。”

“我知道我可能和你死去的戀人長得很像……可是你提到二公子……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嗎？你和郁明檀死去的未婚妻有九分相似。”慕容浩只說了前半句話，后半句只放在心底轉了一圈。他承認明槿很美很美，比他的夢里人都要美，但是他不會在嘴上承認的，他想婉娩若是再長兩年，也該有那么美了。

“那樣也好，能說明什么？至少能說明他一開始救我真的沒有多余的心思。至少一開始就是出于真心的，盡管這真心，只是他的心影。不過，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你想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郁明檀并不喜歡他未過門的妻子，這只是先帝的賜婚而已。而且兩人定親還不到一個月，婉娩就死了。但是他肯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喜歡婉娩，傾心一世，思戀一世，至死方休。而你，和我的婉娩很像，模樣很像，連性子都像。”

蘇槿抬起頭，愣愣地看著慕容浩，突然想起了去年，在唐國的街上，那個男子緊緊摟著自己的情狀。“原來是你……”

聰慧者多思慮，她想起自己入郁家后，就隨之入宮，再是陪嫁到燕國，這一切看似天意弄人，實際上無可避免，她最終都會走到這個地步。她終于明白“心如死灰”是什么樣的滋味了，便也不再掙扎。蘇槿臉上沒有浮現憤怒或傷心，只是迷茫，一雙極美的眸子空空的。看了好久，慕容浩有些不知所措，心里發毛。

編造一個謊言，一個誤會，要想達到最大效果，那么這個說謊的人，必須覺得這是真的。慕容浩的謊言便是這般——郁明檀根本沒有見過婉娩。可是慕容浩固執的覺得這是真的。

慕容浩覺得蘇槿的眸子漸漸有些發亮，似乎有月華從眼睛里一層一層剝落開來。

原來她哭了。

“滾，不要碰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蘇槿猛地一推，慕容浩倒退了幾步，有些撐不住地晃了晃。

“你……”慕容浩還想說什么，門外卻傳來腳步聲，門倏地被推開了。

“陛下陛下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你似乎曾經答應過我，說你不會動我姐姐的。怎么，你是堂堂大燕的皇帝，卻比不過我大唐的一個將領嗎？”

映寧是如妃的養女，而明槿是如妃的女兒。

“誰叫她長了這樣的一張臉？誰叫她這么像我的婉娩？

慕容浩面色陰沉地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他清楚他不是一個好帝王，論才干仁德，他都比不上已成枯骨的慕容淵。可是他又該怎么辦？燕都萬千好顏色，不及心底故舊人。郁明檀與婉娩有九分相似。他之所以要這么做，一來是真把蘇槿看作了秦婉娩，二來也是為了報復郁明檀。他卻不知道，郁明檀根本就沒有見過未婚妻，根本就不知道秦婉娩長什么模樣。

盯著慕容浩出去了，映寧舒了一口氣，眼神轉向蘇槿。

“姐姐，他沒怎么……”

“沒事。”蘇槿理好衣服，“殿下，你怎么會來這里？”

“是郁將軍臨行前沒能見到你，所以遞話請求我多注意一些。”

“姐姐。”映寧有些遲疑地叫了她一聲。

“別叫我姐姐了。”蘇槿急忙轉頭，“別叫姐姐了。”

映寧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郁明桐一直也是這么叫的。

“怎么，你也要為了一個男人傷心欲絕痛哭流涕嗎？”她什么都聽到了。

“公主，我的親生母親拋棄了我。我的養母是我的滅族仇人，我視之如師父的人一直在利用我，而我愛的人一直在想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公主，你覺得這世界上有比我更可笑的人嗎？”

“你的母親肯定也不想的，只是，人的壽數是天定的。哪里能怪得了她？難道我還要去怪我的親生母親嗎？”映寧自然不知道如妃的真實身份，只以為蘇槿抱怨的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蘇槿心里一抖，猛然間發現自己居然在映寧面前說出了這樣的話，連忙轉移話題：

“你說二公子請求你多關照我一些？”

“是的。”

“他為什么要這么說？慕容浩多半說得不錯，他是知道慕容浩和秦婉娩的事情的，一開始也是有意利用我的，只不過現在他對我有了幾分感情而已，所以才叫公主多注意一些……實際上他是知道的，他是知道的……”蘇槿喃喃自語，身子也軟了下來，無力地癱坐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