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有連綿起伏的群山，碧綠麥田和金黃油菜花。還有蒼翠樹木，在遠處潑墨成一團青黑色煙霧。

聽著車內不時有人發出的贊嘆聲，蘇月能判斷出他們大多是旅行的人。如果自己也能輕易被外界吸引，該有多好。可是卻總被內心的暗涌牽著鼻子走。

聽到列車員查票，蘇月忽然想起齊泉的紫色筆記本上記著自己的逃票經歷。她想象自己沒有車票而列車員一步步走進時內心的驚慌和羞愧。可惜，她是有票的。無論如何，也難以體會到他那時那地的心境。他十三歲離開家，還那么小，這蒼生起伏暗藏玄機的人世，在他面前，該是多么強硬而陌生。

他很少提及自己的求生經歷，那應該是太過苦澀，以致難言。人在功成名就時會樂于談及自己曾經的困境，以彰顯今日的輝煌是自己努力奮斗的結果。如果一直未能從困境中解脫，則對自己的窘境只能緘默，否則就會有博得同情的嫌疑。

蘇月把自己從漫無邊際的雜想中拽回來，盡力融入眼前這段旅程。周圍陌生人的氣息沖撞著鼻子，她能嗅到對面那個男人身上散發出微苦的煙草味兒，這是她排斥的味道。每個人都表情疏離，暗自裝著自己深不可測不為人知的故事。這樣的環境是安全的。無須交談，也不用取悅，蘇月覺得舒適而安心。

她站起身來，看看中鋪一直不聲不響的林冉。原來，他早已睡著。蘇月也躺下來，感受火車在鐵軌上鏗鏘有力的步伐，沉穩而踏實。規律性的晃動能輕易帶人入眠。蘇月也不能例外。夢里她又回到小時候，爸爸騎車載著她和齊泉，在春天的田野里自由穿行，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在眼前忽明忽暗地綻放。

林冉睜開眼，先低頭往下鋪瞧了瞧，確定蘇月還在，才覺得安心。因為剛才的夢境里，他看著蘇月被一輛綠皮火車帶走而無能為力，腳像被焊在原地，無論他怎么用力都寸步難移，最終掙扎著醒來。

這樣自上而下去看她的臉，別有一番韻味。她微翹的鼻尖此刻站著兩滴汗珠，在車燈下，閃著亮光。很想用手摸一摸。這樣想著，他跳下床鋪，坐在旁邊，看她熟睡中安靜美好的臉龐。少去平日里的疏離和漠然，這張臉變得越發清新可人，像春夏之交披著暖陽的枝頭上閃閃發光的紅櫻桃，讓他有一口吞掉的沖動。

林冉注意到對面中年男人異樣的眼光，表情古怪地笑了笑，然后盯著他看直到他把眼光收回去。他是自私的，這是他的女人在睡覺，不能讓別人看。這樣想著，臉竟然不自覺紅了，好在大家都昏昏欲睡，并沒有人注意他。時光是這樣靜好，帶著無人打擾的愜意。他真希望，列車能一直這么開下去，開到地老天荒的永恒里。

他們先在貴陽下車，然后坐汽車到畢節，再從畢節轉車到威寧，接著又坐三個小時的汽車終于到達一個叫草海的小鎮。蘇月喜歡這個小鎮的名字，它的夜晚也因陌生而顯得神秘安靜。林冉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牽著蘇月的手，唯恐她走丟似的，在暮色浸染的黃昏找到一家合適的旅館。

蘇月提議要兩間房，但林冉說為了安全起見，還是一間比較好。其實他是有私心的，這樣安靜美麗的小鎮，這樣正規的旅館，哪有什么安全事故，他只是想看著她睡覺而已。

蘇月被旅途的疲乏襲擊，也沒有精力計較太多，草草吃了點東西，就爬到床上去睡覺。這樣難得的沒有嘈雜噪音的環境，她不愿辜負。

這樣安靜的夜晚，這樣疲勞至極，林冉卻難以入眠。有多久了，自己沒有嗅過家鄉夜晚的氣息了。不知名的小蟲在角落里唱著自編自彈的歌，動聽又纏綿。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和他一起捉來很多螢火蟲，把它們裝在透明塑料袋子里，放在床頭，一閃一閃，伴他輕易入眠。

他貪婪地呼吸著周圍的空氣，有青草和泥土特有的清香。真不忍心就這樣把這美好的一夜睡過去?？墒?，身體的疲乏最終還是戰勝了理智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