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百樂門，頓覺一陣清涼，齊知微閉目仰頭深吸一口氣，睜眼笑道：“好似從地獄回到人間一般。”

靜安寺路上，車如流水馬如龍。

楚天闊提議說：“去外灘走走吧，那邊空氣還要好些。”

齊知微點點頭。坐上車后，再回頭看百樂門，只見大門周遭霓虹璀璨，猶如一張看不見底的大口，男男女女正絡繹不絕地鉆進去。

齊知微輕嘆一聲。

楚天闊知道她心中所想，輕輕拍拍她的手，似乎是在略作安慰。

在外灘公園，兩人下車。桂花正在花期，細細碎碎的甜香自夜色中縷縷傳來，比起繁華熱鬧的靜安寺路，這里顯得格外寧靜，只聽得齊知微的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的聲音。

“日本人最近在英法租界的行為都很猖狂，先是唆使浪人鬧事，又借口抓捕抗日分子大肆搜查。去年英國在挪威失利后，日本對英方軟硬兼施，英方不僅認同日本侵華現狀，而且在金融等方面向日方妥協讓步。這個小島上的國家侵犯力真是一流。”楚天闊不無諷刺地說，“而，我泱泱大國，號稱五千年文明，猶如俎上魚肉，任人宰割分剮！”

齊知微默然。

外灘公園不算大，三轉兩轉就出來了。兩人信步走上外灘。夜色下的黃浦江，是一片茫茫黑水。倚欄回望，正可見沙遜大廈的頂樓燈火通明。齊知微知道，在那兒有個精明的猶太人，傲慢地夜夜睡在上海最高點上。繁華是他們的，她不稀罕。楚天闊所說，她亦知他是一片愛國之心，可她不很感興趣。這個時空她已經來了快三年了，從大雜院賣剪紙的孤女到洋場中摸爬滾打的闊小姐，自貧窮到富貴，經歷了很多人不會經歷的，她不過才十八歲而已，心怎能不累？

“知微？”楚天闊輕聲地叫她，“我說的俱是大話題，你可是覺得無趣？”

“唔。”齊知微含糊地應道。

“堅持幾年，總會撥開云霧見晴天的。”

“我們能否活到那一天？”齊知微輕笑，“到了那天又怎樣？”

“怎得如此傷感？”楚天闊伸出一只手指在她額頭一點，笑道，“老氣橫秋的，倒像有五六十歲了似的。”

“那還不快叫阿姨？”齊知微嗔道。

楚天闊大笑出聲。

“聽說英國的鄉村是世界上最美最適意的居所，希望這場戰爭快些結束，我們去那里過世外桃源的生活。”

齊知微望著江中的貨輪的一點兒燈火，癡癡出神，風將她的頭發吹向身后，一縷一縷的，似水中海藻。有人在唱歌，歌聲由遠而近：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迎面走來一個年輕人，兩手抄在褲袋中，自顧自地唱著，毫不在意有無旁聽。齊知微目送著他走遠了，蒼蒼涼涼的驪歌在夜色中飄來。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楚天闊見狀，說道：“這個季節，早晚間的天氣已經覺得涼了。我送你回家吧。”

“嗯。這首歌真好聽。不知誰寫的？”

“李叔同的《送別》。聽說曲子是外國人譜的，我小學時的畢業歌即是此歌。”楚天闊道。

齊知微轉頭看著他，笑道：“唱給我聽。”

“呃？”

“唱給我聽。”

“唔……好。不許笑我啊……”楚天闊清清嗓子，低聲唱起來。

齊知微伏在石欄上，閉目靜聽，只覺人生如落日，一身蕭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