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床上瞇了一覺，醒來時發現身上多了一襲真絲夾被，應該是宋媽來過，看一眼梳妝臺上的琺瑯鐘，已是下午三點鐘了。

齊知微伸腳踏在絨拖鞋里，到衣櫥前翻檢衣裳。織錦緞的旗袍、蟬翼紗的洋裝……柔粉、嫩黃、水藍，盡是她這個年齡的女郎所穿的最時髦的衣服。另一個櫥柜里是各色皮鞋，鏤空面的、漆皮的、小牛皮的，也是頂頂時新的樣式。

拎出一件鵝黃的禮服，在穿衣鏡前比一比，鏡中人莞爾一笑。

有人篤篤地敲了幾下門，宋媽的聲音傳來：“小姐，您要不要用些點心？”

“進來。”

齊知微把禮服隨手扔到躺椅上。

宋媽端著一個銀托盤走進來，將一碗小湯團放在幾上，細細的甜香，想來是加了糖桂花的。

齊知微已知宋媽是同道中人，對她自然客氣些。“沒人的時候，請叫我盈兒好啦。”

宋媽和善地一笑，“還是保持習慣更安全。你可選好了晚上要穿的衣服？”

“正不知穿什么合適呢。”

“我來幫你選。”

宋媽看到躺椅上的禮服，眼睛一亮。“這件很合適。剛回國的人，還很有些洋派兒，穿得張揚些也不妨。”

她又自鞋櫥中拎出一雙白色高跟漆皮鞋來，“這個也很相配。”

“謝謝。”

宋媽坐下來，講了一些上海大亨們的事情和一些海派的作風給她知道。齊知微一一記下，情知行事不易。當年她雖然蝸居田莊，沒過什么小姐日子，畢竟母親趙明梓豪門大家出身，耳濡目染，自有一股不凡的氣度。穿越后的各種經歷更使得她心智成熟，進退有度。

六點鐘，陸公館開始熱鬧起來。

齊知微站在自己起居室的窗前向園子里觀看，一棵綠樹正在她窗前，樓下的人是很難發現她的。

汽車送來了一位位身著禮服的名流淑媛，打招呼聲、問候聲、sidekick的橐橐聲，不絕于耳。

宋媽再度敲門進來，通知齊知微該下樓了。

齊知微已換好衣服，她向鏡中端詳了一下，踏上高跟鞋，走了出去。

齊知微走到樓梯口的那幅愛神畫前站下，戴著蕾絲手套的雙手優雅地交握在腰際。

陸遠樵看見了她，微點了個頭，將手里端著的一杯紅酒略揚，朗聲道：“諸位！今日是小女陸盈回國之日，有幸得各位光臨捧場，將來還要多多關照。”

“盈兒，見過諸位高朋！”

齊知微應聲下樓。

大廳出現了片刻的安靜，來賓們俱都停下談笑和飲酒，向齊知微望去。

低胸的晚禮服勾勒出她窈窕的曲線，脖子上掛著一根簡單的金鏈，鑲著一顆水藍寶石。宋媽用一把滿是碎鉆的發梳，將她如云般的秀發緊緊別在肩后。因她沒穿過耳洞，特意挑了一副夾式的長耳墜戴著，豆大的珍珠下一條盤旋的白金鏈子，隨著她的步子在雪白的長頸間晃動，別致之余，引人心動。

她笑盈盈地走到眾人之間，自男侍盤中取了一杯香檳，向各人點頭致意。大廳里立時又熱鬧起來。

“遠樵好福氣，這么美貌乖巧的女兒！”

“我看令媛必將是一顆新星啊！”

“陸小姐，敢問芳齡？”

“禮拜六我家的Party，陸公一定要攜令愛同來喔。”

……

齊知微被一班貴婦簇擁到了小客廳去，程世杰的二太太梅雅萍捏著齊知微的肩膀，膩聲道：“陸小姐好皮膚，牛奶似的白嫩，真讓我嫉妒。”

齊知微回身叉了塊水果入口，不顯山不露水地擺脫了她的捏弄，“你的皮膚也很好啊。”

“程太太和人總是這么親熱！”朱家的大小姐不屑地揶揄道。“陸小姐，聽說你在倫敦居住過？”

齊知微自然地回答：“住過幾年，那邊氣候倒和我們的黃梅天相似。不是下雨就是多霧。”

朱大小姐羨慕地努努嘴兒，“我老早就想到外國玩玩，我爸爸就是不肯放我出去。”

齊知微摸一摸被耳墜夾得有些不舒服的耳垂，得體地說：“我去了還不是一樣得回來？我父親總是催我快些回來。”

梅雅萍見自己插不上嘴，沒趣地找別人聊天去了。朱大小姐看著她的背影從鼻子里輕哼一聲，向齊知微小聲道：“別理她！我頂瞧不上她了。不過是個貨腰女，程伯伯寵她她就抖起來了，骨子里賤得很！”

“貨腰女？”齊知微反問道。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朱大小姐附在她耳邊道：“可不？百樂門跳紅了的，程伯伯迷了心竅，天天晚上一疊子一疊子的買舞票捧她，到底是贖了身娶回家了。另外買了小公館住著，程伯母也沒辦法。”

齊知微這下明白了，原來梅雅萍是紅舞女出身。宋媽跟她講過朱家是棉紗大王，家中在浦西開著數家紗廠，這幾年和日本人走的挺近，要多和她接近，以伺機會。

朱大小姐纏著她問個不休，洋人是怎樣生活的，都吃些什么，玩些什么，有哪些高雅的嗜好。

齊知微在重慶學習外語時，老師即是一個美籍英國人，這些問題倒不愁沒話搪塞。

朱大小姐聽得非常入神，說道：“我就是想過那樣的日子呢。可惜我們家接觸的外國人只有日本人，說來說去還在一個洲里。面目和我們無二，個子矮小。吃飯也是小氣的一點點。一碗湯里飄兩片紫菜葉子，還喝得鄭重其事。不要太小氣哉！不會講英文的日本人去百樂門都沒人理的，舞女們叫他們‘阿倭’。”朱大小姐嗤地笑出聲來。

“有這樣的事？什么時候讓我也瞧瞧。”齊知微故作好奇。

“容易地很。隔天我來找你玩。”

梅雅萍又走過來，推推齊知微，抱怨道：“你倆說的夠多的了，把我們甩在一邊。”

朱大小姐揚起下巴道：“我們正說什么時候去百樂門跳舞呢！”

梅雅萍臉一點兒也不紅，說道：“叫著我！那邊的彈簧舞廳真真是棒的很。”一邊說，一邊走了幾個舞步，扭腰回眸向著齊知微送上一個甜笑。

朱大小姐聳聳肩。

已近午夜，陸遠樵目送著最后一批客人離去了，銜著煙斗問齊知微：“盈兒可還適應？”

“可以。”齊知微其實是不喜歡這些應酬交際的，但她知道自己只能去努力做好，沒有選擇。

“可有收獲？”

“下周7天，均已排滿活動。”齊知微頓了頓說道“另外，梅雅萍說程世杰下周二約見德國領事，好像有重要的事情要談。”

“哦？”陸遠樵思索了一會兒，“這是一條很有用的信息。我會安排人去查。你做得很好。”

他微笑著頷首道：“今天你一定很累了，去休息吧。我剛叫宋媽給你放洗澡水去了。”

“好的，爸爸。”齊知微看著他慈愛的目光，感到一股暖意涌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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