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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 欲望猙獰
  • 蚌非
  • 4931字
  • 2011-10-25 12:26:17

小尤做了很多夢。

紛亂無序,擾攘不休,仿佛過去十年遇到的每個人都在他身邊走了一遍。他們叫著笑著坐著摩托艇或者概念汽車離開,留下空著手的自己在原地無可相依。他想叫栗子,想叫小奈姐,想回頭看看父親,結果遠遠那個身影霎時讓他淚落如雨。

她還那么瘦弱,溫和地微笑,婉麗輕柔,如鏡里嫻花。

她伸出手,仿佛想摸摸他的臉龐,如多年前撫著稚齡少年的頭頂:“你呀,幾時能長大呦!”

他奔向她,想去扯她的手,如多年前拉著她的袖子,氣壯山河地宣告:“你看啊,我已經長大了。”

那時她蹲下身子,抱著小小的他,親吻他的臉頰,用額頭頂了頂他的額頭,溫笑道:“是啊,我家的小男子漢呢!”

“我會幫你做所有的事!”他敲著胸口,信誓旦旦。

“不如你先讀好書吧,”她微笑著:“媽媽做媽媽的事,你做好你的事。”

“你來讀書,我來做你的事!”他惱著叫道。

“好啊,我來讀書,那么,你要做什么呢?”她笑著摸他的小手。

“我……我要給我做飯,嗯,給我蓋被子,還有送我去幼兒園、給我洗衣服、裝書包、綁鞋帶……嗯,還有……”

“沒有了。”她眨著濕潤的眼睛,重重地搖了搖頭,“真的沒有了!”

“可是我……”他嘟起嘴,努力地想著:“我還可以做很多……”

我還可以做很多,你卻已不在我身邊……

我明明還可以做很多,你卻只收到了擔心和無奈……

我無法讓你最愛的人站到你身邊,只能握著你的手哭泣不休……

我明明什么都沒有為你做,你卻始終對我溫柔地微笑……

媽媽——

伸出手,只握住一片虛無。

心驟然痛起來,如有一只猙獰的獸,兇狠地將那溫暖折皺、揉碎、撕咬成雪霰、撕咬成枯朽。

無法移動。無法呼吸。漸漸那些光也失去了。

回過神來,竟只有自己一個人。

叫不出聲音。

沉濃的黑暗包圍過來,胸口仿佛在燃燒。

痛。

頭好痛。

喉嚨好痛。

嘴唇似已干裂如久旱的土地……

睡多久了,小尤恍惚地找著手指的觸覺。輕微的跳躍仿佛從陌生的地方傳來,是被單粗糙的紋理么……該起吧了,小尤惱起自己的懶惰,皺著眉,重重吐出一口氣。勉強張開眼,白亮的光刺進來,灰塵在空氣里搖晃,光在眼前漂浮,如一只只玲瓏的六角球,斑斕易碎。小尤動了動沉沉的身體,

“醒了!醒了!”是栗子的叫聲,有腳步聲響起,有人走過來,在他身上鼓弄半天,說了一聲:“沒事的,并沒有引起其他部位的炎癥。”

栗子拍打著小尤的臉頰,叫道:“喂喂,認得我嗎?”

小尤瞇起眼睛,眼前的栗子在左右搖晃,他移動下巴撥開她的手:“怎么不認得?”

話一出口,小尤忽然覺察了自己的聲音出奇的沉重暗啞。

怎么了?他無聲地吐出這幾個字,栗子向后一坐,低下頭喃喃道:“嚇死我了!”

小尤想要抬起胳膊,卻覺得渾身無力。栗子端起桌邊的水杯,舀出一小勺水來:“要喝水嗎,你一直在發燒。”

于是小尤斷斷續續地回憶起來,自己睡醒、沖涼、給栗子送車、買東西、回家睡覺……然后是讓人心悸的痛。

他覺得乏累,又閉上眼睛,嘴唇翕動著說:再讓我睡下。

栗子將水遞進他的唇,涼涼的,滑過燃燒的喉。

他又睡去,安然而沉穩,吐著粗粗的氣。栗子撥慢他的吊瓶,起身到走廊里打電話:“對,小奈姐,他沒事了,你不要過來了,還在睡……”撥給自己家里,又撥給商翡藍,最后想了想,撥通了商引劭的電話。

對方低沉的聲音傳來時,她嘆了一口氣,隨即揚起聲音道:“小燒,是我,栗子。”她想了想,直接說道:“小尤在住院,你來看看他吧!”

商引劭是和小麥一起來的,兩人恩恩愛愛地抱來一大束玫瑰花,在走廊里旁若無人地卿卿我我,即便早已司空見慣,這情景依舊讓栗子哭笑不得。

“你們是來探病的好不好,不要這么沒常識帶玫瑰花來!”接過玫瑰花,栗子忍不住抱怨。

“替他送你咯!”商引劭撇撇嘴:“他還沒送過你玫瑰花呢!”

“這種東西有人會替送么?”栗子看起來很想把那些花刺戳到商引劭臉上。

“我們這么熟你就不要客氣了!”商引劭彎起眼睛笑咪咪的,登時讓栗子沒了脾氣。她一直是喜歡他的笑的,他的笑總是干凈又單純,從眉眼到唇角,仿佛每一寸舒展都是歡快。栗子沒脾氣歸沒脾氣,心中卻又不甘被他這么嘲笑,愈想愈惱火,索性撅起嘴,把花扔到一邊。

小麥立刻拾起花,笑著攬過她解釋道:“你不要跟他氣,這花實是給你買的,后天是你生日吧,我們原是打算找你一起慶生的,可小尤既然回來了,我們也就不擾你們了。小尤的慰問品在這里。”她拉開斜挎在小燒肩上那個大大的背包,提出一盒點心:“生病的人不要太油膩比較好,我們買的都是很清淡的口味。”栗子看著那盒點心,心中一嘆,許多年許多年許多年許多年,一直是這樣,一直是這樣,他闖了禍,她來收場,他讓自己難過,她來安慰,可自己就是這么疲倦地跟在他們身邊,想不起掉頭離開這回事。

許多年來,我們竟都未變的么?

栗子看看熟睡的小尤,心里隱隱痛著,你所說的層層累加的未來,能擔負起多少沉重?

小尤在夜里醒來。

他說不好那是什么時候,屋子里沒有開燈,但窗外的燈火紛紛擾擾地流進來,仿佛夕陽才摘下光環的余喧。栗子還坐在床邊,靜靜地想著心事,一動不動,仿佛癡了。小尤覺得一睜開眼就看到栗子是件特安心的事兒,于是也不出聲,就那么倦倦地看著她,然后想到,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看著她了?那時他們還年輕,許多東西留在了心底,在漫長的年月中發酵,卻再釀不出當年的味道。她變了,或許自己也變了,可那早年的味道,還久久盤旋在心口、橫亙在腦中,他別無選擇,不是因為承諾,不是因為初衷,不是因為所有必須的、一定的、玩命也要完成的事情,他不怕千夫所指,也不怕物是人非,他最怕她離開。那是會讓他從身體深處傳出的寒冷與戰栗的恐懼,他愛她。

小尤無聲地笑了,動一動,栗子緩慢地回過神,對上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很寧,很定,很柔軟,也很膽怯,她有多久沒看過他這樣的神情了呢?這樣的安和、無爭、平淡又溫暖,帶著慣常的縱容,毫無挑剔與煩惱。栗子仿佛被窺得了秘密般無法呼吸,所有堅硬的、固執的、頑強的、別扭的都在融化,她分明地聽到心底封凍的嚴冬被砸破的聲音,就像屋檐上落下了第一塊雪,小河里碎開了第一塊冰,就像春水潺潺,乍暖還寒的風絲絲縷縷地吹過,空氣中開了一片無香的花。栗子忽然想哭。于是她張口:“我只是在自言自語,你不要插話。”

小尤沒有說話,甚至沒有任何表示,他就像沒有聽到一般,淡淡地凝望著熟悉的臉龐。

我一直想要很多,很多很多。可我總是得不到,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欲望便成長得如此猙獰。

我喜歡小燒,喜歡卻得不到,他屬于小麥。即使如此我也喜歡,無藥可救的喜歡,不可自抑的喜歡,傷痕累累也喜歡,墮落成魔也喜歡,可他只會望著小麥。我沒有怨恨他們,從來沒有,即便是小小的不滿也很快消散,可是,真不甘心呢,就那樣從他身邊離開,于是就一直粘膩在一起,仿佛知交,仿佛摯友。我就那樣安然地維持著可怕的關系,以為時光會凝固到永恒,不用想未來。

直到有一天,你出現了。你就像另一個小燒,讓我忍不住搭訕。

唉,其實哪里像呢,只是一瞬間,讓我有了那樣的錯覺,如果小燒站在那里望天,大概也會露出同樣的神情吧。5 %的輕浮加上15 %的憂傷,再丟進兩顆透明的冰塊,這樣勾兌出的雞尾酒,不會醉人,卻難釋懷。或許從那時開始就喜歡你,又或許不是,我想不起來那種喜歡從何開始,卻篤定你總是會在我身邊,不離不棄,總是寵溺我,和小燒全然不同。可是,我太早地相信了永久,忘了生活這種隱喻,永遠藏著巨大的嘲諷。

物是人非。事事休。我總也想不出該如何填彌那巨大的裂縫,從那年春節之后。

你的離開敲碎了我全部的堅持。即便你說要回來,我也只在心底聽到了瘋狂的否定:我不會再愛你,不會再愛任何人,再也不要相信誰。我斷定了我的愛情血流滿地尸橫遍野,斷定了那是辛苦掙扎后無以復加的慘敗。我萬分沮喪,對一切都失望透頂。我想對自己說我自由了,可我的世界明明就只剩了自由的自己,卻更覺得分外孤單。伸出手握不住一絲溫度的孤單、惶惶戚戚卻無人相訴的孤單。我拼命地在回憶的世界里大口喘氣,一邊疼痛一邊沉迷,不斷地安慰自己,在哭泣的夢睡去的一刻,在我聲稱喜歡你的一刻,一切只要再洗牌就可以重來,可謊言終究要淋到日光。我也必須見到最不愿見到的天明。是你讓我覺得孤單,是你給了我忐忑的希望,你的離開我害怕,怕你的改變也怕我的改變,那種慌亂讓我……無處安身,于是否定了一切之后,我只能出走。

我走了很多地方,遇到很多人,可沒有誰能走進我的心底。風景、人文、俗世生活,人間煙火,晨鐘暮鼓,朝暉夕陰,沒什么可做救贖,我心口就壓著一塊石頭,越走越荒蕪。

你知道能將這般死去的心喚醒的是什么嗎?或許是另一段愛,讓人有了相信一切的勇氣,又或者是生死,讓人有了看透一切的心境,你猜……不,你不用猜,我切切實實的,遇到了生死。

能將一切染黑的,只有死亡。當我穿著黑衣站在雨里,你的存在就像那雨云背后的陽光,怎么都投不進來。從那一刻起,我從你這里畢業了。

那段故事……還是講給你聽吧,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個男孩子是從哪里來的嗎?是我遇到的一個男人的兒子。那是個不太懂事的男人,蠻橫、粗魯、莽撞、單純、一根筋、愣頭愣腦的,他很窮,出來打工,老板跑了,他沒拿到錢,負擔不起孩子的學費和醫藥費,決定鋌而走險,可他連把刀都買不起,最后,他用粗糙的大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他那么恐懼,手一直在抖,抖得太過劇烈,使我都不擔心他會害我。我把包里的錢都拿出來給他,他竟然有些不敢接,我就問他,勸他,他跟我惡聲惡氣,就像個拼命掩飾過錯的心虛的孩子,但他最后還是帶我去醫院看了他的兒子。那的確不是以他的收入能看得起的病,我給他墊了兩千塊的醫藥費,就想那么離開。在我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忽然嚎啕,蹲在醫院冰冷的地上,旁若無人,聲嘶力竭。我只好回頭,想將他拉起來,他不肯,反手扯住我,跟我說,他家里還有個土房沒有賣,他覺得他和兒子總是要有地方住的,他愿意把那房子抵押給我,要我借錢給他。他死死地拉住我,不停地重復,你是好人,你幫幫我,我真的沒辦法。他很可憐,但我為什么要同情他呢?我的心忽然冷刻起來,我對你好,誰又對我好呢?我與你非親非故,已經給了你兩千塊錢,你還要怎樣貪心呢?我大聲呵斥他,讓他覺得羞愧,又拼命甩開他粗糙有力的手,理直氣壯地離開,他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又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我。出了住院部的樓,我上了出租車,他跟出來叫喊著什么,我沒理他,出租車緩緩地開出了醫院,他竟又跟在車后跑了出來。醫院門口不遠是條主干道,路雖窄舊,車卻很多,一輛輛開得飛快,仿佛能將人心魂奪走一般。我坐在車上向后看,以確認他不會跟過來,于是我就看到了那一幕,他被一輛巨大的車卷入輪下,半人高的輪子從他身上碾過,那司機似未覺察,于是后輪又從他身上滾過,似乎有人對司機喊了什么,那輛大車開出很遠才停下,司機下車向他跑來,出了這樣的事,人都圍了過來,我的那輛出租車的司機也停下來看熱鬧,他說著難聽的話,盡情侮辱那個傻瓜,我也像個傻瓜呆了半晌,而后將錢扔下沖了出去,那個笨拙透頂的男人歪著躺在地上,血在他身下活潑潑地溢出,不規則如他難看的溝壑縱橫的臉——他就像個碎得不見人形的泥偶躺在馬路中間,再沒有一絲生氣。我涌在看熱鬧的人流中,想走近去看,卻又不敢去看。大家議論紛紛,許多竟都是在嘲笑這個可憐的鄉巴佬、土包子不懂城里的規矩,不走斑馬線,非要跑到馬路中間來。肇事司機打電話叫來交警,看熱鬧的人群被趕得遠了些,我失魂落魄的離開。回到賓館,我坐在床邊看了一晚電視。我不敢閉眼,甚至不敢爬到床上去,我回想起那個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骯臟的、悲苦的臉。我想,是我的離開斬斷了他的希望,他僅僅知道的能夠救他兒子性命的希望,他拼命想抓住這根稻草,不顧一切。可這是我的錯嗎?我忽然覺得惡心,沖到浴室去大哭起來,我無法遏制淚水的肆虐洶涌,其實也并無此意,我知道我的旅程結束了,我想回家。

栗子講到這里就沉默了,小尤也沒有說話,良久,栗子嘆了口氣:“領養的手續是我媽媽去辦的,我再沒有勇氣踏進那座城市了。現在這孩子健康活潑,不知畏懼,我總覺得這是上天給予的慰藉,于我于他。”

小尤沒有動,也沒有聲音,仿佛睡著了。栗子看著窗外,嘆了口氣:我總是想要太多,在名為欲望的深海里載浮載沉,無數次被征服,又無數次來反抗,卻從不曾真正憐憫自己的悲苦。她偏過頭,仿佛在思索什么,又仿佛想甩掉什么,而后她眼里流過一抹光,小尤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如多年前她的彎眉淺笑,她的素顏朱唇,都是這天真明亮的眼神,讓他不忍移步。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卻什么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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