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得琴
- 妘姬春秋
- 昕曉
- 4133字
- 2012-08-31 17:54:31
傍晚的時候,晚霞映滿了西邊的天空,時有倦鳥飛來棲在河邊的樹上,那樹葉是深深淺淺的黃。我伸出右手,放到重耳的眼前“重耳,我要你看,這日現在我手中呢。”他微瞇著雙眼,沿著我的手掌注視著那徐徐而下的落日,正欲說話時,忽然傳來一陣叫喊聲“公子,公子”我連忙移開手臂側過身去看,原來是胥臣他們已經追上來了。“公子,你怎么一聲不吭就撇下我們來這河邊呢?這狩獵還沒有完呢!”魏犨大聲說道,他的馬背上負著一些動物的死尸,然后再看胥臣,趙衰他們亦是一樣,看來這一日來唯一沒有收獲的就是重耳和我了。“無事,今日身體有所不適,所以帶小兒離隊來看這河畔落日了,既然翟君在等,那我們就速速回去吧。”他說著把我抱上馬,然后自己也躍了上來,馬兒往來處奔馳而去,我想再回頭去看那落日,只能看見他寬闊的胸膛。與他們出來一天,感覺甚累,雖然這馬兒顛簸反正有重耳駕著我亦不會摔落,又有如此溫暖的懷抱,不如小憩一會兒。于是我這樣想著,眼睛就不受控的合上了,頭也隨著馬兒的顛簸左右搖晃起來。隱約中耳邊響起重耳溫淳的聲音“小兒,知道否。那夸父死時,他的手杖化作了一片桃林,每年春天桃花盛開美不勝收,每年夏天桃果豐碩汁甜如蜜。那就是我晉國的桃林寨,就在風陵渡渡過黃河往南便是。終有一日,重耳要帶小兒一起去那里,賞桃花,品桃果。小兒,你說可好。”可是這時的我卻沒有回答他。醒來的時候,已在公子府自己的床榻上了,侍女說公子送了我回來后,就與眾人去宮中赴宴了。
轉眼已是冬日,北國的冬天來得很早,入冬沒有幾日,就開始漫天飛雪了,我不再上山習琴,重耳說他已沒有什么可以教我了,剩下的就靠自己的練習。重耳讓人送來了一襲雪白的狐裘,趙衰看到了才說是那次秋狩的時候,重耳將他們獵來的白狐都要走了,想不到原來是要為我制裘。介子推和狐偃開始忙著準備重耳明年年初的冠禮,重耳和我一樣都是正月里出生的。我很高興,因為他大一歲的時候,我也就大一歲了。胥臣和魏犨現在,在翟軍中幫忙,聽說翟君決定明年春天要去攻打狄戎。
晉國有消息來說,獻公因為攻翟無功,竟將怒氣宣泄在了其他子嗣們的身上,一些公子和公族們都紛紛逃往他國避禍。重耳聽見這個消息時,有點傷心,畢竟那人還是他的父親,就如同我一般對自己的父親是恨不起來的。看著這樣的他,我總想為他做點什么,于是每天早晨,就去院中的松樹下抖落最潔凈的雪化為水,用秋日里摘來曬干的桂花給他制茶,他每次都喜歡先放在鼻尖聞過后再飲下,他說喝了這個可以心境開朗一些。
北國的梅花開了,狐偃來說在翟城的北面有一片梅林一樹一樹地怒放著,象朵朵紅云。我們決定一起去賞梅,這次魏犨他們連自己的姬妾都帶上了,那日我才知道他們當中只有趙衰還沒有娶妻。胥臣說,趙衰幼時起就是公子重耳的好友,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他隨公子出逃時,那女子為了不連累他就投河自盡了。我不喜歡這樣的故事,雖然美麗卻是過于傷感,我希望結局是圓滿的。我站在梅林里眺望南方,不知道現在梁國是否也在下雪,也是梅花滿園,公子夷吾是否也正攜著公主,吳妤在觀賞這冬日的美景,但愿他們的結局是圓滿的。“小兒,你在那發什么呆啊?”公子重耳的聲音傳來,我回過頭去“無,只是這景色甚美,一下子醉了。”他披著黑色的長裘,向我緩緩走來,白色的雪地上,黑色的他,這是鮮明的對比,有雪光照耀,又有紅梅的映襯,顯得他更是玉樹臨風。“小兒,你著這白狐裘真美,就像是從天上下來的仙童般。”他低聲道,用雙手幫我拉緊了領子,“來,今天有人從晉國來投,我帶你去見見。”公子重耳帶我見的人叫賈佗,重耳說他是晉國的公族就好比是自己的兄長。不過那賈佗似乎并不怎么喜歡我,沒說幾句就告退了,雖說這是第一次見面,可能他早就從他人口中得知重耳甚是寵愛于我,以為我是重耳豢養的男寵。我并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只求為心無愧。那日重耳對我說,等春天來的時候,我就學琴整整一年了,到時可以奏上一曲,如果他滿意的話,就將鳳來琴許給我。
不知不覺中已是正月,我又大了一歲,十一歲的我仍然還是一個假小子。公子重耳不同,他要冠禮了,男子如果舉行了冠禮,就是成人了。本來作為公子的冠禮應該是在晉國的祭祀宗廟內舉行,晉侯為主人的。現在借宿他鄉,介子推就提出在河泊的神廟中舉行儀式,本來晉水就是黃河的支流,晉人同樣尊拜河泊,所以在河泊廟也算是可以祭得晉姬氏的鬼神的。重耳父親不在,舅父狐偃代為主人,翟君為主冠的大賓,舅父狐毛為贊冠。眾人皆身穿莊重的禮服。儀式先加緇布冠后,大賓祝詞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次授以皮弁,大賓又曰“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最后授以爵弁,大賓祝語“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老無疆,受天之慶。”其實這三句祝語,無非是說在這美好吉祥的日子,給你加上成年人的服飾;放棄你少年的志超,造就成人的美德;保持威儀,培養美德;祝你萬壽無疆,大福大祿。然后主人送大賓至廟門外,敬酒,同時以帛五匹、鹿皮兩張作報酬,另外再饋贈牲肉。公子重耳則改服禮帽禮服來拜見眾人。原本翟君是要給重耳授字的,可是重耳不愿,畢竟他父親健在授字怎可由他人。所以即使冠禮后,重耳也只有名而無字,他也不是很在乎這些。
成人的重耳感覺上和以前不一樣了,原本總是喜歡用絲帶束著的發,如今每日都梳得整整齊齊的帶著玉冠,讓人有一種威嚴感。見到他時,我都不知該稱呼他為“公子,還是重耳。”有些時候,若聽見他的聲音或遠遠地瞥見他的身影,我都故意避開了,總覺得有一種無法言語的尷尬。
春天來了,山上的竹林又郁郁蔥蔥起來,廚子們也開始用新鮮的筍做出各種各樣的吃食,重耳與我相約奏琴的日子到了。一早我就背著鳳來琴上了山,重耳還是如同以前一樣比我早到,很遠就能聽見他悠揚的琴聲。和初次相遇一樣,他身著深藍色的士袍,墨發用一根深藍色的絲帶綁著,未梳髻只是束好后垂在了肩上,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眸,十指芊芊如玉般潔白,撫在琴弦上。這樣的重耳讓我感動,他慢慢抬起了頭,那雙重眸的眼睛如兩潭深水注視著我“小兒,怕我嗎?”他問道。“無”我答道。“那為何,除了用膳時,平日都躲著?”他又開始溫柔地發怒了。“云不習慣公子戴冠的樣子,”我答道。“現在叫公子了,不是重耳了嗎?難道重耳戴了冠就不是重耳了?”他問。“非也,只是云不習慣。公子成人了,可是云還是這般小,云見了公子,就擔心自己長不大。”我低聲說著。“誰說長不大的,這個子明顯比去歲高了許多。再過個兩年,聲音什么都會變,就是真正的丈夫了。”他安慰我道。
然后他從石凳上站了起來拿下了自己的琴,過來幫我解下背后的鳳來琴放在石質的琴案上,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十分輕柔生怕弄痛我。“小兒,今日想奏何曲呢?”他問道。“流水”我說。“又是伯牙的曲子,看來你甚是中意于他,”他微笑道“伯牙當年為鐘子期破琴絕弦,小兒打算將來如何酬謝重耳這個知音呢?”“重耳若有不測,云也效仿伯牙斷琴可好。”我答道。“這不行,重耳不僅是你的知音,還是你的老師呢,光斷琴如何得夠?”他搖頭道。“那如何才好?”“小兒,不若與我陪葬吧。”“什么?陪葬”我的唇開始顫抖了,這家伙一定是瘋了。忽然他哈哈大笑起來“小兒,逗你的,看你驚恐的樣子。還不快快彈奏起來。”
我不再搭理他免得他又說出什么怪話來,擾了我撫琴的心境。于是雙手按弦,手指輕輕一撥,一串空靈之音從琴中跳躍而出。起手,琴聲如猶見高山之巔,云霧繚繞,飄忽無定。轉而猶如淙淙錚錚,幽間之寒流;清清冷冷,松根之細流。然后如歌的旋律,其韻揚揚悠悠,儼若行云流水。公子重耳的臉上終于露出了欣賞之色,當初他教我這曲流水時強調了其意境之美,從山澗小溪到匯流成海,從潺潺汩汩到洶涌澎湃。忽然我音調一轉連續地猛滾、慢拂,并奏出遞升遞降的音調似極騰沸澎湃之觀,具蛟龍怒吼之象。息心靜聽,宛然坐危舟過巫峽,目眩神移,驚心動魄,幾疑此身已在群山奔赴,萬壑爭流之際。此時公子重耳的臉上露出了驚詫,一個只學了一年琴的十一歲小兒竟能奏出如此境界,實不是他意想中之事。“果如那鐘子期所言,洋洋兮若江河!”重耳贊嘆道。我對著他嫣然一笑,然后手下一松音勢大減,恰如輕舟已過,勢就倘佯,時而余波激石,時而旋洑微漚。
此時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翠鳥,然后又有黃鸝,鸚鵡,八哥,一只接著一只,飛入了林中,圍在了我們周圍。重耳驚道“小兒之曲竟然能引百鳥相聞?”我亦好奇地望去竟然周圍林地上立著四五十只,各種各樣美麗的鳥兒,鳥兒們似懂琴音,都面向著我們,不發一啼。重耳此時興起,步道我的身邊坐下,雙手一伸也在鳳來琴上湊出一段弦音,我仔細一聽,那是伯牙的高山之曲。我轉過頭與他相視一笑道“峨峨兮若泰山!”趕忙再用流水與他合上。于是一曲高山流水在我們的手中洋溢而出。一曲罷,意猶未盡,我從石凳上站起,走向林中的那些鳥兒,忽然,不知是其中哪只帶頭鳴叫了一聲,然后別的鳥兒們也紛紛啼叫著展翅而飛,眾鳥竟然飛起成隊宛如鳳形。我與重耳仰頭觀望,“真是奇觀啊!”他嘆息道。“輕撫鳳來,宮商皆忘,七弦琴鳴,鳳舞九天。”我輕聲吟來,原來夢中之人所要告訴我的就是這種境界,而我未用神能就達到了,我父若知必是歡喜,這才是長琴后人該有的所能。
“小兒,從今日起,那琴就是你的了,”重耳低下頭,認真地對我說。“然,謝公子所賜,云必不荒廢琴藝,必以琴音以謝公子。”我向他深深揖了一禮道謝。他微微一笑道“小兒,現在可以告知我,為何當初想問夷吾求這琴了嗎?”我愣愣地望著他,原來重耳心中也是藏著疑問的,他與夷吾一樣不會相信我當初求琴只為喜好的理由。我低下了頭,輕聲說“不為其他,只為此琴名為鳳來。”“原來如此,鳳來之琴,太子長琴的轉世之寶。”他笑著說道。“原來公子知道,這琴的由來。”我問道。“重耳自幼習琴,這遠古名琴怎會不曾耳聞。可惜當初申生與我共奏時,我都未曾識得,這引來百鳥唯有鳳來之琴才能做到。小兒怎會識得?”看樣子話還真不能多問,這不又被問回來了。“神人托夢”我訕笑著道。“又是神人?小兒莫不也是神人?”他說。“公子,勿拿云開玩笑了,小兒就是小兒,一介凡人罷了。”我連忙搖手。
此時奴仆來報,午膳已備下,我將鳳來琴背在身上說道“清早撫琴甚累,腹中已空,還是速去用膳吧。”便拉著重耳往山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