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揚的樂聲揚起，不是鐘鼓，不是笙瑟，而是單單的七弦之音，這次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歌舞伎們，不再是象先前那樣衣衫暴露，搔首弄姿。而是穿著清一色的白色水袖紗衣，水袖翻飛，衣衫飄動，步履清盈，仿若漫步云端的天界神女。眾女散開，有一穿著粉色紗織舞衣的女子正坐在當中，撥弄著七弦琴，顯然剛才傳來的琴聲就是她撥弄而出。女子慢慢地臻首輕抬，朱唇輕啟，伴著悠揚的琴音唱道“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那歌聲伴著琴聲宛如天籟之音，這首是國風中的《漢廣》本是說一位砍柴的樵夫，路遇一位即將出嫁的女子，頓生愛慕之情，他明知這是不可能如愿以償的單相思，便以一首山歌唱出了內心的失望和痛苦。這樣一首曲子在鳳姬口中頗有靡靡之韻，仿若天界思凡的仙女。眾貴人們包括梁伯都一邊聽著一邊懷抱美人微閉雙眼，搖晃起身體來。想不到鳳姬不僅擅琴，連那歌聲都極美，真不愧是名震諸國的絕代佳人。

我抬眼向夷吾望去，他依然是沒有和眾人一樣，但也不是象先前一樣只顧飲酒，他的眉頭微蹙，眼光穿過鳳姬之側，直直射向了在鳳姬身后伴舞的眾歌舞伎們。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看到了正陶醉在舞蹈中的吳妤。吳妤今日很美，能得到公子夷吾的青睞也不是不可能，倒是那公子夷吾放過了艷壓群芳的鳳姬，而只是注意著一個伴舞的歌舞伎就比較出人意外了。不光是我，就連他的夫人梁公主都朝著他的目光好奇地望去，不知為何梁公主只是看了幾眼，就臉露微笑收回了目光。此時鳳姬的琴聲突然停住，傳來了陣陣鼓聲，那鳳姬推開身前的七弦琴，站起身來，腳步踩著鼓點，人隨鼓聲旋轉起來，粉色的舞衣象一朵牡丹迎風盛開，一圈，兩圈，整整旋轉了二十六圈，她才蹲下身子，一個彎腰，整個人就仰躺在如花盛開的舞衣上。頓時掌聲四起，貴人們都推開身上的美人起身鼓掌稱好。梁伯更是雙目發直道“妙啊！妙啊！果然是傾城絕代的四姬之首。”鳳姬慢慢地從地上直起身子，然后起來朝梁伯而去，梁伯大喊著賞，賞，寺人們就搬來了十幾箱金玉，坐在梁伯身邊的紅姑，馬上臉朝我們這里對一個歌舞伎做了一個眼色。于是一群歌舞伎，列隊而上，從寺人手中接過賞金齊聲道謝，場面非常隆重。

鳳姬又向眾姬點了一下頭，眾姬就又列隊退了下去，剛才伴舞的吳妤也隨在眾人之后。眼看吳妤就要退下時，忽然一道聲音打斷了眾人的腳步。“且慢”我猛地一驚，那個低沉的聲音竟然是公子夷吾的。鳳姬側著頭，美目瞟向公子夷吾道“夷吾公子，有何見教？”公子夷吾從自己的榻上站了起來，一步一步朝鳳姬身后的眾姬走去，所有人的目光現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整個會場里面鴉雀無聲。他來到吳妤身側，上下打量了吳妤兩眼，忽然右手一伸竟然將插于吳妤發上的芙蓉金釵拔了下來，吳妤的一頭青絲，瞬間垂落，發間的珍珠散落在地，她美麗的臉龐泛著紅暈，羞澀地低下了頭。我一下子醒悟了過來，夷吾認出了那支兩年前相贈于我的金釵了。我忽覺得渾身發冷，當日百里奚的話在耳邊回響“武兒一定想，如果長大了就不認得你了，所以留下這個以待重逢之日，可為憑證。”如此說來，公子夷吾贈我芙蓉金釵也是為了等我長大之時作為相認的憑證。我至今為止，從沒有想過一個人從孩子到成年，除了個子長高外容貌上會發生如何的變化。在芮城時，我一直與吳妤在一起所以也沒覺得她從十一歲到十四歲有什么變化過，可事實不是這樣的，她現在早已洗脫了當初的稚氣，完完全全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我的手開始顫抖起來，夷吾這家伙不會把吳妤當我吧，再蠢的人想想都知道，我當初與他別時才八歲，怎可能過了兩年就這般大了，除非他從沒有將我當過孩子來看。

“你可是從芮城加入這歌舞伎團的？”果不其然夷吾望著吳妤輕聲問道。“然”吳妤低著頭羞澀地回答道。“你可曾經在風陵渡口售賣山參？”夷吾又問道。“然”吳妤仍是低頭輕聲道。公子夷吾將手中拿著的芙蓉金釵，遞到吳妤面前“你喜歡這釵嗎？”吳妤微微地抬起了頭，看了看夷吾英俊的臉龐，連忙頷首道“喜歡，甚是喜歡。”夷吾笑了笑，將金釵塞到她的手里，然后轉頭對鳳姬說道“我要把這個舞姬留下來。你要多少金子？”他這話一落，在場的眾人都盯著吳妤看了起來，實在想不到，平日里從不對別的女子動心的晉公子夷吾竟然向鳳姬開口討要一個歌舞伎。鳳姬掩嘴嫣然一笑道“夷吾公子，說笑了，你知道我這個隊伍的規矩的，只要是我隊伍里的歌舞伎雖然要陪人作樂卻是從來不售賣于人的。”夷吾看著她，嘴角輕輕往上一提“是嗎？我還知道你有一個規矩呢！”夷吾剛說到一半，鳳姬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夷吾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說道“你隊伍里的歌舞伎只要自行求出的話，就可以用金子贖出自己。然否？”“然”鳳姬原本柔媚的聲音忽然變得冰冷無情起來。夷吾笑了笑，又步道吳妤面前，對著吳妤問道“小兒，你可愿意留在梁國隨我？”吳妤看了看鳳姬，看了看夷吾，再朝我的方向望了一眼，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道“妾愿意留在梁國陪伴公子。”“大聲一點，讓所有的人都聽到你在說什么，”夷吾命令道。“妾愿意留在梁國陪伴公子。”吳妤再也不望向我，雙膝跪地對著鳳姬叩首大聲說道。

我的手不知為何不停地顫抖起來，帶著的面具讓我無法呼吸，我用顫抖著的手拿下面具，嘴里已說不出任何話來，只是喃喃道“姊，為什么？為什么？”這時紅姑朝我們這個方向看來，我看見她朝著誰使了一個眼色，忽然就有一個人從后而來，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腰，并用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我就只能任他們制著我，張大眼睛看著場內的鳳姬，吳妤和公子夷吾。鳳姬終于恢復了先前的自若，低頭俯視著吳妤淡淡道“真的，你想好了？你沒有別的話要和誰說了？”聽著這個吳妤慢慢地轉過頭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想好了，已無其他話可說。”聽著她的這句話，我忽然覺得眼前一黑，淚水就再也忍不住流了出來。雖說先前說好，我一到翟就離開歌舞伎團的，可是怎也想不到這么快就會在梁國與吳妤分別。“善，”鳳姬點了點頭，看向公子夷吾道“請公子讓人送一車美玉去我的船上吧。”然后她又對吳妤說道“你既已離開我們，那從此后公子夷吾就是你的主人，無論他棄你，或是將你送與他人都與我們再無瓜葛。你好自為之吧。”“謝，團主教諭，”吳妤說著在地上叩了三個頭。公子夷吾將吳妤從地上拉起來，然后帶著她回到了自己的榻席上，而梁公主一句話都不發，只是含著微笑靜靜地坐在那里。虢射他們露出奇怪的表情，今日的公子夷吾太是讓人意外，良澤大夫則是露出了一臉深思之態。梁伯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乘龍快婿當著自己和公主的面就納了姬妾，又開始和玉姬做樂起來。

此時的鳳姬已沒有呆下去的心情了，她借口剛來貴地，旅途勞累，就向梁伯告退。梁伯留下了玉姬，賞了紅姑一串珍珠，就讓寺人送我們回去。抓緊我的劍客，見我已無掙扎和呼叫的意思，就放開了我。紅姑這時候已經到了我們這里，她一過來就拉著我的手，柔聲道“小兒，隨我們走吧，她不會回來了。不要太傷心，本來你們就要在翟分別的。”我默默地點點頭，紅姑幫我重新帶好了面具，扶著我走在了鳳姬的身后。

到了宮門的時候，意外地看見了侯在了那里的公子夷吾，他的身邊沒有吳妤，沒有梁公主，沒有任何一個賢士或劍客。他雙手負在背后，長身玉立，墨發以一根玉簪固在頭頂，臉上再也不是以往的溫和，而是冷漠和剛毅。“公子還有什么吩咐嗎？”鳳姬向他微微一福道。“無，只是想告訴姬，當年我父侯生辰時，我弟申生在絳與你贖回的那個姬，其實是替魏犨討要的，你誤會他了。”夷吾說道。“那又如何呢？人都已經不在了，”鳳姬嘆了一口氣道“本以為，此生必有重見之日，能夠再與那人一起月下撫琴，想不到世事無常。公子夷吾，那梁伯和梁公主都對你甚好切莫辜負了他們。”夷吾笑了笑道”只不過是納了個姬妾而已，哪談得上辜負。”“能被公子夷吾看上，又當眾討要的會只是一個普通姬妾嗎？”鳳姬冷笑道。“只是姬妾，我只不過是為了讓那個贈釵于她之人，不必擔心她會象你團中別人一樣受人凌辱罷了，所以我放她在身邊，只此而已。”我本低下的頭慢慢地抬了起來，從面具里看著他，看著他插在發間的我母親的那根玉簪，原來他都知道，他不問吳妤是不是叫云，他不問吳妤金釵從何而來，是因為他都知道。他喚吳妤為小兒只是為了迷惑在場的一些人。忽然有一種想叫他的沖動，可是我的手被紅姑牢牢地捏著，她還不停地朝我使眼色。不能叫，不能叫，我自己告誡著自己。

夷吾說著向我們走了過來，在我和紅姑面前停了下來“你這團里怎有如此嬌小的舞者？”他問道。“稟公子，這是剛買來的童男，年紀還小正是學舞的最好時段，所以姬讓他隨我們同來長長見識，”紅姑連忙解釋道。“是嘛？”忽然他伸出了右手隔著面具撫摸著我的臉幽幽說道“我讓那小兒，在芮城等我到十五歲的。不過那小兒狡詐得很，她是不會聽我的。你若看見她就告訴她，只要她十五歲生辰之前回到芮城就可以了。知道了嗎？”“諾”我應聲道。紅姑和鳳姬看著我們正面面相覷時，公子夷吾哈哈一笑，廣袖一甩揚長而去。紅姑上來重新拉起了我的手，然后帶著大家坐上了回程的馬車。我輕輕地揭開車窗簾，望向夜色中的梁宮，那里有公子夷吾，還有我的姊吳妤，我終于又是孤獨一人了，或許這就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