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清二楚嗎？我沒有顧忌這個，又道，“皇兒出身低微，更待詳查，恐惹朝臣言官非議，有礙父皇千秋盛名。”

“鳳兒真要拒絕嗎？”他滿眼心痛地望著我，“朕那日的旨意是有不妥，原諒父皇可好？至于出身，你若愿意，皇后亦可為你生母。”

“父皇！”我鄭重下拜，“兒臣愿意聽從父皇安排。”

“好，好，好。”他欣喜地看著我，將我抱在懷里。龍涎香的氣味撲滿我的口鼻，“朕會安排好一切，明日派全副龍輦接你回宮。”

我從來沒有感覺過，原來丹落宮的夜晚這么冷。雖然是初夏，依舊冷得像座冰窖。走出這里，我將徹底斷了回頭路。爭奪，廝殺，將成為我生命的主旋律。

“鳳兒，喝口水吧。”芍弋遞給我一碗清水，碗已經破舊不堪邊緣是更是有著細碎的缺口，一個不小心就會刺破嘴唇。

入口的水來自后院的井，井口很小，只容得下小木桶下去打水。甘甜中帶著清涼，一直注入我的心口。初夏的涼風，從破落的紙窗戶中灌入大殿，吹起我單薄的粗布衣衫。“去睡吧。”

“其實，在這里雖然吃不好穿不暖，但是自由自在。”芍弋坐在燈下，繼續縫補著那日隆彥默練劍時劃破的衣衫。“可是我明白，不走出這里，肯定會有一天旁人容不下我們。走出這里，困難。不走出這里，無望。”

“姑姑。”我仰望著夜空中鐵鉤一樣的月亮，覺得更加寒冷。“我已經是第二次走出冷宮，十年間從出生到被棄，再從登高位到被廢，如今又被推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起起伏伏，周起往復。”

“我沒進宮前，老聽奶奶說，人生過得平淡如水會了無趣味，過得起伏波瀾會嫌厭煩。”芍弋在燭光下，姣好的面容上已經沒有往昔的豐潤。“可是不管怎么過，都是一生，只求個無愧于心。”

好一個無愧于心！我點頭一笑，“這話不錯。”無論是什么樣的人生，其實能夠掌握的還是自己，誰都無法插足。對得起自己來這個世上一行，便是對得起天下所有人。我邁步上榻，枕在硬邦邦的石磚上，慢慢合上眼眸。時間給我的軌跡已經擬定，我需要的只是前行而已。

垣熙六十年六月初六，我再次走出冷宮。三十二名宮婢捧著方盤進入大殿，芍弋凈手后為我開始梳發。鏡前的我長發烏黑，面容還是十歲的女孩，眼中卻是飽含著滄桑。微微一笑便隱藏住一切，成為眾人看到的那個不諳世事天真爛漫的軒轅鳳。一個朝鳳髻梳理完畢，芍弋的手藝比三年前雖然生疏不少，卻還是梳得讓人賞心悅目。她拿過一旁的黃金飛鳳釵為我戴上，從鳳口中垂落兩寸長的東珠垂落在耳旁。然后在腦后戴上十二顆白玉鳳扣，戴上簡單的耳墜。

捧上來的衣物服飾都不太合身，幸好只是微微寬松而不是緊繃著。芍弋幫我用腰帶束腰的時候足足繞了一圈半，配上兩條黃錦帶、兩根瑪瑙紅玉珠串。整理完畢后，芍弋才自己開始更衣。

出門之時，我看到守在一旁的隆彥默和尉遲庸，他們兩人早已經換上了嶄新的光明宮太子護衛服。抬手讓所有人起來后，由芍弋扶著走向龍輦。踩著小太監的背，我坐在龍輦上看著眼前的這個大太監。“你是誰？”

“奴才王敬參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王敬比常威還要卑躬屈膝，我卻不喜歡他眼眸之中的左顧右盼。

“免禮。”我只是抬了抬下顎，“起駕回宮。”

“是。”王敬小跑到最前頭去開道，他揚聲說道，“太子殿下起駕回宮。”聲音回蕩在整個巷道，產生陣陣余音。

百米長的儀仗看不到頭看不到尾，就如同我的生命一樣。我略略側過身，“姑姑可知王敬的來歷？”這些話我不能直接問王敬，非但會打草驚蛇還會引來父皇的疑心，只能問芍弋。

“奴婢記得王敬原本是皇后娘娘的近侍，殿下五年前被立為儲君時他曾被內務府打發到西宮懿夫人身邊伺候。再進些的，奴婢就不知道了。”芍弋出了冷宮就開始以奴婢自稱，重新稱呼我為殿下。我沒有阻止，步步小心才能保住性命。

我點頭，“知道了。”王敬這個人肯定有問題，從皇后到懿夫人，貓膩太多。皇后背后是三皇子理親王軒轅勵，懿夫人背后是九皇子沁郡王軒轅濯。這兩股勢力旗鼓相當，難怪父皇不敢立其中一人，只能拉著我出來當墊背。

石碑一案，康王犧牲了。鑾駕路過正大宮的時候，宮門緊閉。軒轅宜被終身監禁在宗人府，這輩子已經與皇位無緣。幕后之人可真是狠啊！拉我下馬，廢黜康王，能夠繼承皇位的便只剩下寥寥數人。殼王軒轅鳴肯定沒有參與，但是我明父皇對他必有戒心。至于軒轅蔚……他不是隱藏得太深就是過于淡泊，我想前者居多。活在皇宮的皇子，沒有不渴望帝位的。

父皇晚上便來了光明宮，他的滿頭華發閃著銀光，眼神里精神奕奕。摸摸我的頭，“鳳兒，朕想為你找個繼母，以免詬病。朕想著皇后已經年老，雖然貴為國母，但是不配為你母親。你說說，想認誰為母？”

這可是個好問題，如果我選擇不當，便會被再次打入冷宮。我抿嘴一笑，“父皇對于各位娘娘的品性了解甚深，兒臣卻有的連面都沒見上，怎么選擇可難住兒臣了。父皇不如說幾個人，讓兒臣挑挑？”

“嗯，此話有理。”父皇很高興，看來對我的回答甚為滿意。“宸貴妃、德妃、莊華夫人、懿夫人、惠妃。她們幾個，出身高貴，德行貴重。最主要的是，朕想讓你在你剩下的幾位皇兄中選擇一位深交，成為你的左膀右臂。”

“兒臣與宸貴妃早有誤會，德妃與莊華夫人又無子嗣，惠妃和懿夫人兒臣不知道哪個更與兒臣有緣。”我當然明白他的話中之意，“不過兒臣遙遙地見過九皇兄，兒臣覺得他很好，情深義重。有他成為兒臣的兄長，定能讓兒臣不忘父兄之恩。”軒轅濯，我不相信你就那么干凈！

他才是最厲害的一人，對他我只有交善。與他聯手，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遠交近攻，強強聯合，才是上策。

父皇滿臉笑意地應允，我相信如果我選的是旁人，他一定不會這么開心。“朕讓內務府挑個好日子，先認母，再登壇祭祖昭告天下行冊立大典。”

“多謝父皇，有勞父皇費心。”對于將要與軒轅濯和懿夫人打交道，我感覺到很是輕松。不知道是我過于輕敵，還是已然勝券在握。

我睡在香軟的床榻上，反而有些恍然如夢的感覺。輾轉反側睡不著，芍弋很貼心地掀起床幔，擔憂地問我，“殿下，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

“睡了三年的硬床，倒是睡不了這么高貴的床榻。”我且笑著推被坐起，就著白玉茶盞喝了口水。“明天一早你挑些父皇賞賜的禮物，上午咱們得去拜訪一下懿夫人。從今后，該稱母妃了。”

“奴婢不明白，殿下為何會挑選懿夫人。”芍弋坐在床沿上，“沁郡王和懿夫人從不與人多加來往，總是客客氣氣的，何苦去惹他們母子。”

“懿夫人的出身如何？”我笑問她。她是宮里面的老人，一定能夠打聽到些懿夫人的背景。

果然，芍弋一一道來，“懿夫人乃是鎮國公葛精三的嫡系長孫女，入宮時便是皇妃，只是沒有冊封。直到九皇子降生才封為莊華夫人，后又因為鎮國公葛季舫平叛邊境有功晉封為懿夫人，成為西宮之首。”

“九皇子有這么一位出身高貴的母妃，為什么現在只是一個郡王？”我反問她，“他們母子的地位在后宮絕對比不上康王與殼王母子，而殼王的母妃宸貴妃卻只是三品大員的庶女，不是嗎？”

“皇上在防著懿夫人和沁郡王！”芍弋驚愕地低呼，想從我這里得到答案。我朝她點頭，她的臉色變得煞白，“既然這樣殿下為什么要蹚這渾水？”

“父皇是希望我與沁郡王能夠相互牽制，讓我制約他，讓他提防我。”我冷冷一笑，“好毒的權謀，他卻能夠作壁上觀，然后除去我們中失敗的那個，甚至除去我們兩個人。他挖好陷阱讓我往里面跳，還在陷阱外面布滿刀子，我除了往下跳沒有別的辦法。”

“殿下打算怎么辦？”芍弋連忙問我，生怕我會如何。

我微笑著安慰她，“沁郡王那么聰明一定能夠明白父皇的意圖，在我和父皇之間你說他會選擇站在哪一邊？”

“當然是殿下！”芍弋笑逐顏開，“奴婢明白了。”我讓她去睡覺去，等到周圍全部暗下來的時候，我才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