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知道自己姓什么嗎？”醉得糊里糊涂的時候，我的耳邊傳來一句似真半假的話，瞬間趕走了我所有的迷惘與哀傷。

姓什么？

是啊！我究竟姓什么？

肖？稽？

或許，都不是。

“慕。”軒轅鎧使勁地搖著我的肩膀，分寸恰好不會捏痛我。陣陣寒氣從金磚里冒出來，我徹底清醒。他漂亮的桃花眼里難得不是密布寒氣，而是一閃而逝的喜悅光芒。“醒了？”

“沒醉。”我借著他的力道緩緩站起來，唯一慶幸的是御書房西暖閣沒有被我弄臟。見到他身上穿著披風，我狐疑地問他，“去哪兒了？”

軒轅鎧從懷里拿出一塊寫滿血字的布，明顯是從囚衣上撕下來的。他遞給我，且解釋道，“肖伯伯給的。”

“給你的。”我確定自己很平靜，語氣是自己也沒有料到的肯定。軒轅鎧訝異地看我一眼，然后微不可見地點頭。我沒有去接，但是他很堅持。

見我始終不拿，軒轅鎧如少時一般勾唇揚眉，戲謔的聲音里倒是透著讓人心酸的自嘲。“我就這么讓你不放心？”

我錯愕地抬頭，映入我眼簾的是軒轅鎧挫敗的眼神。不禁地，我笑出聲。“你那什么表情？被看穿心思的人是我吧。”

不得不說，軒轅鎧太了解我。從肖北下獄到他被當眾處死，我就開始迷惘、恐慌和哀傷。兔死狐悲，莫過于斯。

歷朝歷代，凡功勞大者，少有善終。

原本，我以為憑著肖北隱忍與不爭的性格，他定能夠在本朝安然終老。不料，他所有的辛勞與功績，在烙上“蓄謀造反”四個字后，都化作烏有。

“至少你可以不用那么直接，要是你真的接受不了我的做法，我可以放你走。”軒轅鎧難得真誠，萬分認真。他的眼睛里盛滿著滄桑與寂寥，還有……二十多年以前見他第一面時，我就從他眸中讀出的爍亮。“現在，馬上。我說到做到，筆墨紙硯都在這里。”

我瞥了眼案幾上的筆和紙，伸手一撈放在他的面前，毫不猶豫地看著他，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寫吧。”

軒轅鎧猛地吸了口氣，嘩地坐在榻上鋪開紙。他提筆的手微微地顫抖著，寫出的字也沒有以往的瀟灑與霸氣，反而透著一種哀挽。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掏出貼身寶璽，蓋上印章。他將紙遞到我的眼前，“慕……”

我捏著薄薄的一張紙，心里感慨萬千。我很明白，軒轅鎧不會寫第二次這樣的文書。我的確該抓住這次機會，遠離朝堂，去過我想要的生活。可惜，我的大半生都已經在政治與軍事上，哪里還能夠證明我的價值？

我疊紙的動作很慢，西暖閣里靜得連雪落在屋檐上的聲音都聽得清楚。在軒轅鎧驚訝的眼神下，我將疊好的紙塞入那壇沒有喝完的酒壇里。我微微而笑，略帶三分譏諷，“哪個叫你寫這個？把布上的字謄寫在紙上，我才不要看那么血腥的東西。”

“稽慕！”軒轅鎧咬牙瞪著我，跳腳恨道，“你居然又耍我！”

“我以為你知道的呀。”我無辜地看他，軒轅鎧抄起身邊的毛筆、硯臺、空酒壇和所有能砸的東西朝我甩來。我靈巧地躲著，心里的一股惡氣也隨之消散。

還記得，第一眼見到這個世界時，我抱著審視的眼光和置身事外的態度，決定渾渾噩噩再活一世。

臉上的疼痛和滑膩的血液讓我從過去的記憶里驚醒，尊貴威嚴的西暖閣金磚地上已經滿是狼藉。劃破我臉頰的是瓷瓶砸到木柱上飛出的一片碎瓷，軒轅鎧脫力地躺在榻上，聲音里透著幾許朦朧，聽不出太多情愫。“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累。可是沒有辦法，從我挑起天下大擔的那天起，我就必須一直這樣走下去。有時候，當我要放棄了，我就看看你，看看洛展眉、張菁、曹文柏。我所有放棄的念頭都煙消云散。因為，我活著不是為我自己，是為了天下百姓。”

我抬手逝去臉上的血漬，很討厭血的味道，即使是自己的血，還是覺得惡心。至于軒轅鎧的話，我沒有權利也沒有立場去反駁。

十年前，為了幫助軒轅鎧順利登上帝位。我、洛展眉、張菁、曹文柏，四個人里外合作，幫助軒轅鎧與先帝暗中進行聯系。解決一切阻力的同時，保住了那時候還不算太平的帝國，穩固住了帝國的根基。

先帝，那是個智慧無雙的女人。她曾經抱著我，哄我睡覺的時候，偶爾說起過同樣意思的話。

不是誰都羨慕帝王的，至少我就不羨慕。又苦又累，做事縛手縛腳，沒有一點自由。雖然握著天下所有人的生殺大權，但是也掌控著天下的安泰百姓的福祉。要想保住基業，做好皇帝，太難了！

“你究竟姓什么？”軒轅鎧的聲音再次將我的思緒拉扯出回憶的圈子，有點抓狂的他甚至比我更加糾葛。

我在他身邊坐下，平靜地反問他，“重要嗎？”

究竟姓什么？

我是大英帝國的第二位丞相，稽慕。可是，從血統上講，確切地說我叫肖慕。

肖北把我過繼給師父稽跡，很突然。與師父相較，我倒是更欣賞稽跡。從他唯一的兒子夭折后，我更是改口稱他為父親。漸漸地，我愈發覺得他就是我的父親，對我他做了身為父親該做的一切。

在他離世之時，我在他閉眼前一刻，我改名稽慕。

給稽跡守靈的時候，先帝陪我整晚。她問我的第一句話，讓我愕然。

你堅持嗎？

我的決定，不會改變。

這八個字的回答，只換來先帝的一聲喟嘆。

我自信自己掩藏得很好，但是，她還是問我。“你怎么看上去已經歷經生死別離？總覺得，你活了兩輩子。”

“肖伯伯說，你不是他兒子。”軒轅鎧的話，讓我的心臟狠狠地緊縮。“他說，他的兒子在九歲的時候就死了。而你，他不知道你是誰。甚至，他很害怕和你在一起。愧疚是一方面，未知是另一方面。”

有點痛，有點傷。原來我小看了肖北，他不是不愛他的兒子，他只是不能接受我。相反，他很愛他的兒子，甚至能夠一眼看出他的兒子已經不在人世。

可，軒轅鎧呢？

“我告訴他，你只是你。”軒轅鎧繼續說下去，“從我見你第一眼起，你就是你，不是別人，更不是誰的兒子。對我而言，如果我這輩子注定只有一只手，你就是上天賜給我的另外一只手。我的少年時代，我的戰場生涯，我的夢想榮耀，你從無缺席。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朋友、知音，我可以為天下人咬牙活下去，卻可以為你毫不猶豫地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