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儲秀軒的小跨院里，各色牡丹隨著夏日的溫熱天氣怒放著最嬌艷最雍容的容顏。溫貴人搖著團扇坐在廊下看著素映、素眠舀水澆花。怱見前面飛來一雙彩色蝴蝶，大如團扇，忽起忽落迎風翩躚在花間，景軒想著閑來無趣，意欲撲了來玩耍，遂揚起扇子躡手躡腳的向院中來撲。

溫貴人一路追蹤香汗淋漓，嬌喘細細，一雙蝴蝶上上下下，來來往往，靈動婉轉流連在花間好生難撲。

她站直身子，笑著搖搖頭：“為惜韶華去，春深出繡幃。撲將花底蝶，只為妒雙飛。我何曾妒你們雙飛雙好，只是想打發漫長閑日罷了。”

皇帝不知何時來了儲秀軒，他呆呆地看著那花間文靜活潑的撲蝶少女，站在原地靜靜的欣賞著。宮里美貌女子數不勝數，知書識字的沒幾個，且景軒嬌嗔著吐露少女心情，像極了曾幾何時的溫婉女子，真真教皇帝牽動情腸。

“輕板迎風扇子斜，香魂空死白團紗。只因妒余聯翩影，采破雙頭夜合花。”皇帝笑吟吟地走過去：你既是在妒雙飛，也是在怨朕吧。”

溫貴人并不驚訝，轉身從容的蹲禮：“皇上說是什么就是什么，可臣妾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告訴皇上。”

皇帝眉宇間閃過一絲動容，扶起溫貴人：“三藩戰事緊要，政務繁多，這段日子冷落你了。”

溫貴人淺笑如花容半綻：“皇上是后宮妃嬪的終身依靠，但社稷是家國天下之大計，自然是一等一的緊要事。”

皇帝滿意的笑了，他望著身邊那些夜光白、景玉、香玉、金星雪浪、琉璃冠珠、昆山夜光、玉樓點翠、白鶴羽、風丹白、清香白……品種繁多的白牡丹：“懂大局、識大體，難怪太后喜歡你，這白牡丹嬌而不媚，溫靜平和堪配你，朕很滿意。”

溫貴人斂容低眉，皇帝折了朵景玉簪在她發間，賞心悅目道：“名花傾國兩相歡。”

溫貴人素手小心翼翼的攀上皇帝的臂膀，羞怯怯的低頭微笑，悅目容光的面上更添動人姿色：“臣妾蒲柳姿色，難配傾國之詞。”

皇帝握住景軒挽在臂上的手，笑道：“在朕面前如此謙遜，可就見外了。”

溫貴人抬眼道：“女子以色事人，不得長久，一朝色衰愛馳，愛馳則恩絕。臣妾會害怕、會傷心。”她將暗暗下定的決心輕啟于口：“但對夫君，景軒要以真心換真心。”

皇帝由衷的感嘆，少女的美好憧憬，年少的善良心腸不懂在人情薄如紙、動輒得罪的皇宮大內，真心換真心難于登天。女子不過是政治的犧牲品，真心相待的早已遠去，留在心底的只是錦繡無垠的萬里江山。

南窗下成雙交疊的光影被一抹胭紅的夕陽醮染暈開，融化在鏤花檻窗上錯落有致，斑駁生韻。

“臣妾知道皇上的茶水都有御前人伺候，去了嬪妃宮里也是奴才伺候。”溫貴人坐在夕陽胭紅的繚繞中，婉靜的笑道：“可臣妾想自己親力親為，獻丑一次。”

素映、冰初機巧的一一端來茶道六君子及其其他煮茶的工具：茶壺、隨手泡、茶盤、茶托、茶池、茶洗、茶杯、茶巾，香爐一個，香一支。

“品茶，煮茶。你的好處，改日可要讓朕一一都見識見識。”皇帝眼里透著好奇：“你們葉赫府藏龍臥虎哇。明珠、溥倫算是八旗子弟中的佼佼者。溫靖臣術精岐黃、妙手回春；納蘭性德是文武全才，只是這些日子老病著，也不得見。等朕有了閑暇去探探。”

溫貴人的心咯噔了一下：病著，何苦為難自己。她壓下心中的惱人的悲愁，笑道：“將軍可率兵十萬八千，但皇上統領所有的將軍。皇上是天子，人中龍鳳，再是佼佼的將軍對皇上也要俯首稱臣。”

“朕知道你奉承朕，但聽著很舒心。”皇帝笑得爽朗：“原來你也是個冰雪聰明的。”

溫貴人凈手焚香，取過沸水傾入紫砂壺、公道杯聞香杯品茗杯中潔具提溫，開始溫壺燙盞也稱沐霧甌杯：“臣妾在家中時，經常和姊妹們以茶會友。”

皇帝道：“明珠膝下有兩個兒子，沒有閨女。溥倫倒是有四個女兒，看來這溥倫比明珠有福。”

“綠茶具有綠葉清湯的品質特征，碧螺春便是代表。”用茶匙取了茶葉至于茶菏中，拿起茶針整理著茶葉，隨即將茶漏置于茶壺上，用茶匙將占其七分的茶葉至于茶壺中。現下“觀音入宮”已畢。她似道學先生講學一般：“煮茶的水質很重要。水之于茶，猶如水之于魚一樣，‘魚得水活躍，茶得水更有其香、有其色、有其味’。明人許次紓《茶疏》中就說：精茗蘊香，借水而發，無水不可論茶也。”

皇帝嗅著茶葉的清香道：“茶人獨重水，因為水是茶的根本，飲茶時愉悅的產生，無窮意念的回味，都要通過水來實現。水質欠佳，茶葉會受到影響，以致聞不到茶的清香，嘗不到茶的甘醇，看不到茶的晶瑩。朕說得可對。”

溫貴人笑著點頭，語氣抑揚頓挫：“擇水先擇源，水有泉水、溪水、江水、湖水、井水、雨水、雪水之分，但只有符合‘源、活、甘、清、輕’五個準則的水才算得上是好水。古人陸羽有“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的用水主張。”

所謂的“源”是指水出自何處，“活”是指有源頭而常流動的水，“甘”是指水略有甘味，“清”是指水質潔凈透澈，“輕”是指分量輕。水源中以泉水為佳，因為泉水大多出自巖石重疊的山巒，沒有太多雜物的污染，山上花草樹木茂盛，從山巖斷層涓涓細流匯集而成的泉水，經過砂石過濾，清澈晶瑩，茶的色、香、味可以得到最大的發揮。

皇帝聽得津津有味，接口道：“京師多苦水，玉泉山水不僅水質好，加之玉泉山景色幽靜佳麗，泉水從高處噴出，瓊漿倒傾，如老龍噴涉，碧水清澄如玉。除了玉泉山水，還有揚子江南零水、江西廬山谷簾水、云南安寧碧玉泉、濟南趵突泉、峨嵋山玉液泉等多處都是水質極佳，可做煮茶之用。”

水聲的沸騰聲引得人心情愉悅，景軒提起水壺，對準茶杯，由高至低懸壺高沖，這便是所謂的“高山流水”，即高處直接沖入，使開水有力地沖擊茶葉，使茶葉伴隨水流旋轉起舞充分舒展。然后蓋沫。皇帝見她將溢出壺頂的泡沫刮去，便道：“這可是‘春風拂面’。”

“正是‘春風拂面’。”溫貴人慧黠的笑著蓋好壺蓋，以沸水淋于壺頂：皇上猜猜這一步。”

皇帝搖搖頭，景軒端莊柔婉道：“重洗仙顏。”

“重洗仙顏。”皇帝道：“這名字有趣。聽說煮茶先泡出的茶不可喝。”

溫貴人目光清亮流轉：“第一壺茶為洗茶——“若琛出浴”，不喝，沸水倒入壺中，再倒出。以初沏之水澆沖茶杯洗杯。這第二壺茶稱玉液回壺。”她一一將茶倒入公道杯中：“每人都能品到色、香、味一致的茶。”

皇帝道：“事事洞明皆學問，這泡茶更是門深厚的學問。朕喜歡像茶樣的女子，甘醇清香，韻味悠長。”皇帝靜靜地凝眸注視著景軒。

溫貴人羞澀的垂下秀美的臉，默默的盯著錦袍上花朵怒放，枝葉伸展荼蘼花目光清亮流轉。

她用茶夾把聞香杯、品茗杯分組，放入茶盤。提起甌蓋，沿托盞上邊繞一圈，行云流水，把甌底的水刮掉，將茶水依次巡回均勻地斟入倒入幾桌擺開的聞香杯里，斟到七分滿。茶斟到最后甌底最濃醇的部分時，她點水流香，一點一抬頭的均勻地將杯底的余津一點一點滴到四個茶杯之：“此程為關公巡城，韓信點兵。”

皇帝見四個茶杯的茶水，色澤相同，濃淡均勻，香醇一致。便稱贊道：“這碧螺春的四絕——形美，色艷，香濃，味醇朕今日可是一一目睹了。你這是上等功夫。”

溫貴人將品茗杯扣在聞香杯上，一指扣品茗杯，兩指夾聞香杯，向內翻轉，輕嗅聞香杯中的余香，雙手奉于皇帝前：“這一道功夫喚‘三龍護鼎’用大指和二指捏杯兩端，中指托杯第，分三口輕啜慢飲。”

皇帝依言三龍護鼎的端起品茗杯，分三口輕啜慢飲，頓覺滿齒清香，幽雅流溢，鮮爽生津，喉底留甘，回味無窮，不禁贊嘆道：“斗茶香兮薄蘭芷。喝一杯碧螺春，仿如品賞江南美女。今兒是江南美女煮名茶朕都品賞了。”

溫貴人輕啜了一口茶：“皇上笑話臣妾吧，臣妾生于江南長于京中，勉強只算得上半個江南人。”

皇帝仔細打量一番景軒，方道：“你生于江南，長于京中，南北風姿集于一身，才是最難得之處。”

這一句南北風姿集于一身，不禁令溫貴人想到了江南水氣、北國長風融入一體的綰兒，她才是真正得到了南北風姿的偏愛。

皇帝見景軒發呆，便問：“想到什么了，說來朕聽聽。”

景軒回過神來：“南北風姿集于一身，臣妾確實不敢當。只是皇上這一句話，讓臣妾想到自己的表姊妹。

“表姊妹？可是曾和朕賽馬的那個高傲的格格？。”

“正是。她的娘親是江南才女，阿瑪是八旗貴胄，她即秉承了娘親的玉軟花柔，又兼得了阿瑪的光風霽月，這才是南北風姿集于一身的大家閨秀呢。”

“朕早就聽聞溥倫養女如養兒，他的女兒定是個個出類拔萃。他自己滿腹才學卻無心仕途，無心社稷，做個殿閣大學士閑適度日，倒是說不盡的瀟灑呀。”

“舅父是個恬淡的詩書人，整日里只知賦詩下棋、修竹種花，做忠臣還可，若是做皇上左膀右臂的能臣可不行了。”

“三藩叛亂，國家處于多事之秋，朕求賢若渴呀。”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想來會有很多人傾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報效國家的。”溫貴人身子微微前傾，雙手溫柔握住皇帝倚垂在幾桌上明晰凈利，隱有力道的手：“皇上不必太過擔心。”

“朕來你這儲秀軒就是想靜心。”皇帝溫存的拉到身邊做：“來，繼續給朕講講茶道。”

溫貴人有禮有節道：“純雅禮和及茶之四味，茶之純也，乃茶性之純正，茶主之純心茶湯之純凈此茶道之本；雅，沏茶之雅致，身韻之優雅，茶局之典雅，此茶道之藝；禮，敬畏于自然感恩于茶農，誠待于茶友此茶道之德；和，清心于茶和睦于人，和諧與自然，融心靈之愛，此茶道之心。”

皇帝愛撫的攬過景軒的細肩：“你奉茶，朕賞茶聞茶品茶，這泡茶功夫的道數可真不少。”“不多不多，也就十二道功夫。焚香——冰心除凡塵；滌器——仙子沐浴；涼水——玉壺含煙；賞茶——清水出芙蓉；注水——雨漲秋池；投茶——飛雪沉江觀色——春染碧水；聞香——綠云飄香；品茶——初嘗玉液；再品——再啜瓊漿；三品——三品；醒醐回味——神游三山。”

皇帝道：“你一番論述，像極了私塾里授課的老夫子……。”這一晚皇帝依舊只是在儲秀軒陪景軒說說話，沒有留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