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打我死后，陰魂四處游蕩，好在每夜都可以給崔曉梅托夢，兩人在夢里總是在一起，并不覺得孤單。我急于想知道崔曉梅的心思和想法。我始終想不明白，狗剩死于礦難，我死于車禍，這怎么會是對崔曉梅的懲罰和報應(yīng)呢？

崔曉梅慢慢說出了她的想法，道出了她心里的死結(jié)。

狗剩死于非命，我心里為自己難過，也為公公婆婆感到痛惜，老年喪子是人生的最大不幸，為啥？斷了念想，斷了希望，日子失去了奔頭。公婆把我從小拉扯大，那也是一把屎一把尿的，不容易啊。為了報答公婆的養(yǎng)育之恩，我想好了，他們養(yǎng)我小，我養(yǎng)他們老，我要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我萬萬沒有想到，狗剩死了剛過周年，公婆竟然背著我收了后山鄭三瘸子五千元的彩禮錢，把我給賣了。鄭三瘸子是個年近半百的糟老頭子，打了多半輩子光棍，拖著一條殘廢的腿，繞山打些山雞野兔，住在后山很少跟大家有來往，人有些邪邪道道，兩間破房里黑黢黢的沒有一點(diǎn)生氣。

在此之前我就預(yù)感到公公婆婆有這個心思。夏收的時候我和公婆一起下地，我見婆婆體弱，勸她不要去了。

我對婆婆說：“娘，你在家做飯，我和爹去不到晌午就能把那二畝黍子收了。”

婆婆搖搖頭，唉聲嘆氣：“我還是走動走動吧，往后也不能全指著你啊。”

我聽出話里有話：“娘，你別胡思亂想，我會守著你二老一輩子。”

婆婆還是搖頭：“你可以有這個心，俺也不能那么辦。”

婆婆還是下地了，三個人都低著頭干活，氣氛壓抑，心情郁悶。

回家吃飯的時候，我覺得應(yīng)該把話說清楚：“爹娘，二老把我從小拉扯的，我就是你的親閨女。我哪里也不去，我要伺候二老一輩子。”

婆婆只是“吧嗒吧嗒”掉眼淚，公公長嘆一口氣，嘴里絮絮叨叨地重復(fù)著：“你還年輕，你還年輕……”

想起狗剩，我覺得特對不住他，鼻子一酸，眼淚就撲簌簌落下：“爹娘拉扯我和狗剩長大成人，多不容易啊。如今，狗剩走了，還沒來得及給二老盡孝，他欠下的我來償還。今后，我會加倍地孝敬二老，報答養(yǎng)育之恩。”

婆婆放了悲聲：“我那苦命的兒呀！”

公公還是不停地念叨：“你還年輕，你還年輕……”

后來，村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說公婆要把我賣了，而且要的價錢挺高。起初我有些不信，后來有人指名道姓地告訴我，誰誰出了多少錢，誰誰有這個打算，說的有鼻子有眼兒，不怕你不信。我聽后非常氣憤，特別是那個“賣”字。如果不是人販子把我賣來賣去，我能到現(xiàn)在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人，自己的父母是誰，落得個流落他鄉(xiāng)的悲慘命運(yùn)。我不是沒有想過，即便將來有一天我另嫁他人，我也會帶上公婆一起生活，我不能做無情無義，忘恩負(fù)義的人。如果是公婆背著把我賣掉，那就是他們不對，那就是他們糊涂。我已經(jīng)把話給公婆說清楚了，如果他們圖錢非要這么辦，那就不要怪我對不起他們了。

事情真的像傳說的那樣。那天午后，鄭三瘸子拎著兩只山雞一只兔子來了，看到崔曉梅皮笑肉不笑的點(diǎn)點(diǎn)頭，眼里掩不住一道道淫邪。公公像待貴客般的把他讓進(jìn)屋里，鬼鬼祟祟地嘀咕了一陣。公婆要賣我，要的價錢還挺高，正經(jīng)人家拿不出那么多錢，繞來繞去只能是鄭三瘸子這樣的人。要我嫁給鄭三瘸子這樣的人我死也不從。那一宿，我翻來覆去的琢磨，思來想去的盤算。我想，天亮了跟公婆攤牌，反復(fù)跟他們講道理，我一輩子哪里也不去，我會養(yǎng)活老人，孝敬他們，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可反過來一想，我說這話有什么憑據(jù)，誰敢保證你說到做到，誰會相信你說的是真話？我又想，他們既然有這個打算，也應(yīng)該跟我商量商量，聽聽我的意見，改嫁也不能嫁鄭三瘸子這種人呀。可反過來一想，跟你商量你會同意嗎？既然是“賣”，賣東西只看有沒有人要，被賣的東西無權(quán)知道是賣給誰。我再想，他們這樣鬼鬼祟祟不聲不哈地就能把我嫁過去？我堅決反抗諒他們也沒有辦法讓我就范。我可以到鄉(xiāng)里告他們買賣婚姻，讓政府為我做主。我忽然想到，這山里有一種可怕的“搶親”陋習(xí)，是極其可怕的。由于買賣雙方是串通好的，買方會在賣方的配合下，花娃錢雇幾個壯漢，趁被賣的姑娘不防在后脖頸子上猛擊一掌，把人打暈過去扛上就走。到了男方家，趁女人神志不清就摁著拜天地，更慘無人道是，在幾個壯漢的把持下，男人把女人的褲子扒下來，當(dāng)著眾人的面媾合，這美其名曰：“把生米做成熟飯”。山里人娶媳婦不容易，落后必然產(chǎn)生陋習(xí)。

想到這里，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心緊縮成一團(tuán)。天啊，我還是黃花大姑娘，竟然要落到鄭三瘸子這等惡人手里，我更不能聽任他們搶親，不能聽任他們當(dāng)著眾人的面“把生米做成熟飯”。我對不起自己，我也對不起死去的狗剩，不，我不能坐以待斃，不，我不能一生都聽人擺布，不，我要逃離魔掌！

于是，我悄悄地穿衣下地，帶上幾件衣裳和少得可憐的錢，輕輕推開了房門。看公婆那屋里悄無聲息，就出了家門。在大門外，我跪下朝二老的住屋磕了三個頭，算是謝過老人家的養(yǎng)育之恩。我怕驚動了公婆會有人追來，沒有走通常走的出山進(jìn)城的近路，而是繞道西山，多跑了幾十里路奔鄰縣縣城去了。天亮后，我上了頭一班長途汽車，慌慌張張?zhí)拥揭粋€有火車的縣城，一路南下到了深圳。

到深圳我遇到了你，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好人，長得斯斯文文但很俊秀，身材不高但很雄健，誠實(shí)而不乏機(jī)敏，豪爽而不乏善良，活潑清新，樂于助人，我們好像在夢里見過似的。你幫我找了工作，讓我落了地。我覺得你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我把女人最寶貴的貞操給了你。我萬萬沒有想到是我害了你……

我還是沒有翻過這個理來：“這怎么是你害了我？”

崔曉梅說：“古人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一切全報。我棄養(yǎng)我育我的狗剩爹娘而來到深圳，這就是知恩不報，恩將仇報，必遭天譴。”

我說：“狗剩爹娘要把你賣給鄭三瘸子，你才離家出走到了深圳，這與恩將仇報有什么關(guān)系？”

崔曉梅很冷靜地訴說了她的想法。在此之前我所說的，公婆把我賣給鄭三瘸子，那只是道聽途說。而后，鄭三瘸子找人來搶親，也是我臆想猜測。我出走深圳以及找你，都是基于我的想法，是我不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狗剩爹娘的君子之腹。我只知道，狗剩爹娘只是翻來覆去跟我說‘你還年輕，你還年輕’，他們只是不愿意我一直跟著他們老兩口受罪，他們?nèi)ネ忻秸胰耸菫槲铱紤]，只是想讓我再走一家，至于是否是賣給鄭三瘸子，是否是要將我賣錢，這可都是猜測，沒有任何憑據(jù)。

自打你死了以后，我反復(fù)思考，為什么我會遭受懲罰，我會得到報應(yīng)，我這才想到，這都是我的錯啊！狗剩爹娘從我兩歲多收養(yǎng)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長大，養(yǎng)育之恩我沒有報答。狗剩死了，老人家怕我年紀(jì)輕輕守寡苦不堪言，不想拖累我，想讓我趁年輕再找個人家，完全是為我好，是再次有恩于我，我卻是恩將仇報。聽信傳言，把人往壞處想，忘恩負(fù)義，棄老兩口死活于不顧，只顧自己找幸福，這能不遭受懲罰，能不得到報應(yīng)嗎？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就是讓你死于非命，老天爺對我的報應(yīng)就是再次讓我守寡。

我覺得崔曉梅說的也有道理，她真是一個善良、正直的姑娘。

崔曉梅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是罪上加罪。”

我說：“你也不必總是自責(zé)，這如何又來了‘罪上加罪’？”

“我又欠下一筆債。”崔曉梅總是處處替別人著想：“你本來再干幾個月就可以回家看到你日思夜想的媽媽，和你媽團(tuán)聚，現(xiàn)在因了我你一命歸西，你媽媽永遠(yuǎn)失去了兒子，你也永遠(yuǎn)再難見到你的媽媽，這不是我的罪過嗎？”

“我葬身車輪之下，這是我的命，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大可不必過分自責(zé)。我有一事相求，我試了多次想給我媽托夢，總是不成。我想求你替我去看看我媽，不知她老人家現(xiàn)在任何，始終放心不下。”

崔曉梅很爽快地應(yīng)道：“行，我也正有這個想法，讓我去替你盡責(zé)行孝，以便來贖我的罪過。”

我又有些猶豫：“只是，只是你去了，她知道我已死去，一定會特別難過。”

“我盡量不告訴她老人家關(guān)于你死去的消息，免得老人悲傷過度，能拖一天是一天。我會想方設(shè)法接近她老人家，并盡我的全力照顧她，孝敬她，替你盡孝，也是我應(yīng)盡的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