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越魅、渺妤離樓，玉人在樓中待嫁，瑤光也終日稱病閉門，樓中幾有蕭瑟之感。于是這日墨幽提出要辦雅集，眾人都是歡喜的。

雅集設在溽彩敞廳，敞廳北面正中安了一張竹榻，竹榻前是一個三足的描花香爐，再往前便是四張竹制伏幾，每張伏幾周圍都置了十張錦墊。敞廳四面垂下巨幅紗幔，微風拂過，飄渺得好似仙人居處。

日落前七刻，收到請帖的琴姬、舞姬們紛紛趕來，敞廳中一時滿是衣香鬢影、環佩叮咚。侍人們也殷勤往來，每張伏幾上都很快布上十個翠玉盤，十個翠玉杯。盤中盛滿各樣時果品，杯中盛著清茶。

墨幽坐在竹榻上，懷抱琵琶，低眉信手，樂音如行云流水。一面水晶簾垂在她身前，隱約映出她優雅的姿態。

“褪卻海棠妝，畫影東墻。琵琶曉月共思量，信手沉音聽形狀，一室生香。未若廣寒光，墨色成行。君須提筆勾柔腸，似花非花千百轉，人道癡狂。”墨幽清潤的歌聲在琵琶聲中飄搖開來，眾人俱是聽得醉了。

一曲《浪淘沙》終了，墨幽放下琵琶，施施然起身，兩個侍人撥開水晶簾，眾人看到墨幽的形容感到頗為意外。

墨幽未施粉黛，眉心貼了一點淚滴花鈿，明艷的五官折去三分妖冶，她身著檀色及地羅裙，臂彎挽著一條玉色煙紗披帛，長發松松挽起一個墮馬髻，上面斜簪一支金雀釵，素淡極了。她平素最愛繁復華麗的衣飾，此日卻不同以往，真如換了個人一般。

墨幽唇角微抿，勾出一痕溫婉的笑意，“今日是我最后一次在樓中雅集，定題為‘賀良辰’。我遇見了一個才貌仙郎，他是視綺羅俗艷的，我便也不愿再充個俗人了。眾雅客請先用果品，茶韻香風中自有詩意。”

如此，雅集便開始了。

每張竹幾自成一系，或是聯詩填詞，或是談笑取樂。墨幽坐到第一張竹幾留出的主位上，瀲葵在她身側偏后置了錦墊安坐隨侍。竹幾右邊依次坐著玉人、黛兮、瀟吟、彌疏，左邊首位空給瑤光，接著是曼若、紫棲、芒思，和墨幽相對的位置，是舞姬雪夙。每人身后都有侍女隨侍。

墨幽起了一句詩，“良辰好宴客——”

“美景宜酬賓。”曼若信口接道，“我們這便聯詩嗎？好沒意思，不如先來玩‘點花’吧！”

“好呀，我們先來玩‘點花’吧！”眾人附和道，墨幽因此指著空缺的位子道，“‘點花’應是人坐滿了才好玩，朝梔，你坐這兒來吧。”

眾人實則心服，朝梔推脫不過，便只有在左首落了坐。墨幽又吩咐了兩個小侍人各服侍在兩人身側。

瀲葵去拿了一個鏤金掣簽瓶來，里面盛著湘妃竹制的花名簽，還拿了一個玉盤酒胡。酒胡是時人慣用的罰酒工具，常是在銅盤中置一個漆成金發碧眼的胡人木偶。掣花名簽便是要先轉動酒胡，酒胡指向誰，誰便掣簽，依照簽上的指令行事。若是酒胡再次指向已掣過花名簽的人，此人便要依已得的花名來吟詩。

瀲葵轉動酒胡，那個置于玉盤中，栩栩如生的仙鶴玉雕轉了幾圈，停下時，優美的鶴頸正對著黛兮。

黛兮便從掣簽瓶中掣了一支花名簽，簽首上刻著一朵芙蓉，下面是一句詩，“并蒂芙蓉本自雙”。黛兮低低讀著此句，一時有些癡了。眾人正等著下面的指令，卻見她兀自出神去了，瀲葵走過去執起簽，“我來念吧。”說著翻到簽子背面，只見鐫著“莫失莫忘”四字，還有幾行小字，“得此簽者，可展眉頭，歲月靜好。此為人間幸事，當放歌一曲。”

瀲葵念完簽令，墨幽見黛兮仍是自顧出神，便推了她一下，笑起來，“瞧瞧，黛兮喜得什么似的，如此樂事怎能不放歌？”

黛兮點頭，幽幽唱道，“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此曲本就婉轉憂傷，更因黛兮身體虛弱，聲音越發縹緲繾綣。

瀟吟搖頭，“這么個好簽，竟被姐姐這憂傷給迷惑了！”

歌罷，黛兮淡淡一笑，轉動酒胡，仙鶴停住對上了墨幽。墨幽掣出一蓮花簽，詩句是“蓮花不著秋潭水”。

眾人搖頭，“不像、不像，墨幽應是牡丹、海棠才相配。”

“蓮花至清而不妖，我卻是至妖而不清，也罷，看看下面怎么說。”墨幽也打趣了自己一回，翻到簽子背面，見是“無心無為”四字，她更是搖頭了，小字寫道，“得此簽者，歷紅塵事，溫和從容。此時宜歸禪境，席中眾人共飲苦茶一杯。”

“紅塵俗世，本不在我這方外人眼里，你們是今日才知道么？”墨幽一本正經地玩笑一句。

瀲葵吩咐了小侍人去取苦茶，笑道，“這簽子真真不知所謂了。”

眾人也付之一笑，依令飲了苦茶，看墨幽轉動酒胡，對上了雪夙。雪夙執過掣簽瓶，搖動兩下，掣出一支簽，簽首是一朵柳絮，詩句是“天地闊遠隨飛揚。”

眾人笑道，“柳絮形容你，倒也別致，誰不知你的飄雪舞出神入化，綿綿大雪好似漫天飛絮，還有一樁謝氏的典故呢，真真有趣。”雪夙卻微微蹙了眉頭，道，“柳絮，終是無根無涯，這句詩，竟有凄涼豪壯之美。”

簽子背面是“流云無涯”四字，小字為“得此簽者，文采風流，難能相類。此為才情美人，天下必聞，隨意命題一首請賦。”

開始眾人說著要去司音雅室取曲牌子隨意抽取，又嫌麻煩，便讓墨幽隨意出題。墨幽想了想道，“那就柳枝曲吧。”

雪夙醞釀片刻，吟道，“尋來倚雕欄，看遍千舟遍看帆。何人可知登臨意,綿綿,無盡相思無盡言。”

“好！彌疏果真稱得上文采風流。”眾人不由贊道。彌疏更是道，“快取筆墨來，這首容我記下了！這詞用作柳枝曲太糟蹋了。我是必要再填個好曲來相配的。”

雪夙轉動酒胡，玉雕仙鶴堪堪轉了一圈半，玉雕仙鶴優美的頸對上了坐在右首的玉人。

【注】

本回花名簽中詩句，皆取自《全唐詩》。其他詩詞為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