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夕陽正好。

天邊晚霞繾綣，給淺金色的天幕敷上一重緋色薄妝。幾縷暉光斜斜地投在瓊花樓的匾額上。

“醉眼不識橋廿四，煙雨卻上瓊花樓。折寒，我們這才算到了揚州。”孟玠緩步行來，唇角微勾，桃花眼中笑意若有似無。手中一把折扇，十二骨，空白的扇面有種漫不經(jīng)心的悠遠。

“兩位公子看著好生面善，我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見過？”老板娘華姑搖曳生姿地迎向兩人，緋色牡丹衣逶地三尺，舉步間好似踏出繽紛花海。

“我們第一次來這里。”折寒語聲清冽若泉，有禮卻也疏離。

“相見便是緣。”團扇掩口一笑，華姑眉眼微眄，“公子是要聽琴呢還是要觀舞？”

“姑姑，我回來了！”碧色羅衣的少女聲音清脆，步態(tài)精妙若舞地從外面進來，倚在華姑身上，手里牽著一段嫩綠色的柳枝。少女頭上戴著帷帽，帽檐垂下的同色薄紗微漾，隱約勾勒出一張異域容顏。

“瑤光越長大越?jīng)]規(guī)矩了，還是像個小孩子，”華姑嘆道，臉上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別人送別都是黯然神傷，你送別回來怎么更生龍活虎了呢？”

“清歡姐姐好好的，我也好好的，臨別時說了好些‘要珍重啊’之類的話。所謂‘言出必行’，我不該食言的，不對嗎？”瑤光認真地道。

華姑搖了搖頭，向門口候著的侍女緋茉道，“扶你家小姐回去休息吧。”

“我還不累。若不是擔心閉坊時趕不回來，我還要在城外多呆一會兒呢。”瑤光滔滔不絕地道，滿臉的興奮在薄紗掩映下還是很有朝氣，“姑姑你沒看到那兒的柳樹生得有多好……”

華姑咳了一聲，道，“姑姑我好像正在待客。”

瑤光好像這時才注意到還有客人在，將話匣子意猶未盡地收起，故作矜持地垂著頭，攜緋茉回去了。華姑無聲輕嘆，也一甩廣袖離開了。臨到門口，回頭吩咐沁煙招待客人。

沁煙、染霧兩人各拿了一個鏤著盛世繁花圖的赤金掣簽瓶來，齊施一禮，沁煙頷首道，“二位初入瓊花樓，請掣一簽。”

掣簽瓶中盛著百支白玉簽，每支簽上都鐫有一句詩、一個曲牌名。沁煙手中的是琴部，染霧手中的是舞部。

白折寒就著沁煙的掣簽瓶隨意執(zhí)了一支，“山中孤客醒晚舟，《雪禪散》。”

“公子好運氣，是《雪禪散》，瓊花樓琴姬之首的曲子。”沁煙清淺一笑，又轉向孟玠，“請。”

“我就不用這簽了，剛才那小姑娘是什么人？我就去她那兒。”孟玠悠悠然搖著折扇，一襲白衣縹緲若仙。

“她是舞姬第二，瑤光。”沁煙道，親自給孟玠引路。

白折寒則隨染霧上了樓，進到一間雅室。

雅室內(nèi)繚繞著淡淡的茶香，白折寒坐到一張青玉幾案后面，抬眼環(huán)視這間屋子。

入目盡是茫茫的白色，不帶任何溫度。眼前是白色的珠簾，一重又一重直延伸到里間，珠簾之內(nèi)更垂了一副紗幔。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地板，有如置身在琉璃世界，又如置身于剔透的水晶宮。

東面一片茶架，一個穿著蘭暈色紗衣的女子正跪坐烹茶，茶煙裊裊中，她墨發(fā)綰成極簡單的髻，余下幾綹長發(fā)如緞散落，嫻靜得好似水墨寫意。

女子回身施禮，細長的眉，如水的眼，眉心一點花鈿，輕啟淡色的唇，“朝梔見過公子，不知公子愛喝什么茶？”

“隨意。”

“那便是‘梅封’了。冰雪之中，皚皚一點紅。今日我家小姐的《雪禪散》，想是這茶才配得了。”

“你不是彈琴的人？”

朝梔含笑搖頭。

正說話時，琴聲泠泠響起。

琴弦輕撥，滴滴樂音濺落。白折寒感覺這琴聲悠揚一如彌漫開空茫的霧氣，還有，冰冷的雪，但也分不清是霧還是雪，朦朦朧朧地籠在周身，揮之不去。

白折寒面色略嫌蒼白，一張清俊容顏好似自畫中拓下。三分舊的青色錦衣籠在他身上格外寬大飄逸，廣袖沿著他落在青玉案上手臂的輪廓鋪開，袖口有繁復的花紋，手指白而修長，執(zhí)了青玉茶杯，姿態(tài)清雅。

他沉浸在琴聲中，低垂著眼瞼，神態(tài)靜謐得仿佛在熟睡。

有涼風撲到面上，額發(fā)也被這涼風微微拂起，一個灑金的空白扇面悠悠搖動著。白折寒睜眼，順著執(zhí)扇的手往上看，便對上一雙含笑的桃花眼。

“傳說的第一樓也不過如此，竟把妙解音律的白郎也聽得睡著了。”孟玠施施然收起扇子，自顧在白折寒身旁坐下，“還是，琴聲太美，無酒自醉？”

白折寒合上眼，良久，他道，“你也聽得出琴聲的美，何不細細品味。”

孟玠抬手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唔，琴聲是不錯，也不知彈琴的是不是個美人。”

琴曲將近一半，樂音宛若游絲，無力而飄搖，低微到不可捕捉。

白折寒眉頭微微鎖起。

孟玠半倚在青玉案上，骨節(jié)修長的手指輕叩扇柄和著韻律，打了個哈欠，漫不經(jīng)心地感嘆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吶！好曲，好曲！”

“俗。”折寒忽然冷了臉，拂袖離去。

“我說錯什么了？”孟玠嬉笑道，慢慢品盡一杯茶，翩然起身，眸光無意掠過朝梔，“這茶著實不錯。”

琴聲未停。

“小姐，客人都走了，您歇下吧。”朝梔端著一杯瓊露茶，撥開重重珠簾走到琴案旁。

“堪笑蘭臺公子。”玉人輕淺一笑，淡淡的梨渦漾在臉上，指尖按在弦上收了尾音。“沒人能聽懂我的曲子。”

“其實，剛才聽琴的那位公子似是個懂琴的，可不知為何突然惱了。”

“沒意思。不過仍是那句老話：‘千金易有，知音難求。’”

“知音總是有的。何況小姐你又何須什么知音？”

“去回了華姑，我以后不會再彈《雪禪散》了。把那支白玉簽撤了吧。”

“小姐，我就說你這曲子過于清冷了些，不適宜彈給俗人聽。”

“雪禪是一種境界，所謂世間的一切，無非是空。”

“君既無意，何必強求。”玉人的眉心凝著化不開的哀愁，轉入里間，獨自在案前坐了，提筆寫下一首《憶秦娥》：

歌無異，偏疑腸斷尊前泣。尊前泣，座中誰共，黯然獨立。

冷紅輾轉蒼煙里，群青掩過繁華地。繁華地，盛極一剎，洛城空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