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紅城花季(三一 三二 三三節)
- 紅城花季
- 佟銘
- 4236字
- 2012-09-08 12:53:27
三一、
總有人哀嘆人生的艱辛,下輩子再也不做人了,轉世投胎,做個自由的鳥,無憂的魚。《莊子?秋水》里記載,惠子問莊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不管莊子怎樣詭辯,都應該慶幸今世為人。假如不想承認你是懦弱的,那么,不要逃避,下輩子還是勇敢的做個人吧。
程安的媽媽早出晚歸,勞累一天回來,還要做飯、喂孩子、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生活給她的感受是疲憊。
程安雖小,還不懂什么是生活,但他看得到媽媽的辛苦。媽媽干活,他給媽媽唱歌,唱完一支歌,問媽媽:“媽媽,還累嗎?”媽媽抱起他親一口:“媽媽不累了。”程安高興的唱個不停。
媽媽說的是實話,兒子的歌聲告訴她:生活給她的另一種感受是幸福和希望。
媽媽想到兒子,總會由心的笑著說:兒子和我最貼心。
好多年前,看過白巖松寫過的一本書《痛并快樂著》,好多年后,才豁然省悟,這是很多人的真實生活寫照——痛并快樂著。
天上有云,悠悠哉哉,可是你不會知道,哪一片云藏著雨,哪一片里夾著冰雹,突然間打濕你的身,打疼你的心。
一個夏天的早晨,媽媽臨出門抱著程安說:“好好哄妹妹,媽媽晚上回來給你買蘋果。”
這是程安記憶里唯一的媽媽的話,也是媽媽最后的一句話,直到十四年后,他還常常夢到媽媽給他帶回了紅紅的蘋果……
那天下午,爸爸急匆匆的從單位趕回家里,拿走了所有的錢,給程安留下兩個面包,告訴他爸爸媽媽晚上有事,不會回來,又急匆匆的走了。
爸爸走后,外面起了風,臨近傍晚,下起了大雨。
雨點大如蠶豆,瘋狂的敲打著窗子,電閃雷鳴如撕心裂肺的嚎叫,程萍被嚇得哇哇大哭,程安也害怕,他抱著妹妹瑟瑟的蜷縮在床頭。妹妹哭累了,睡著了,程安把所有被子蓋到身上還是冷的難以入睡,就這樣,一個六歲的孩子睜著驚恐的眼睛,從天黑挨到天亮。
雨終于停了,幼小的程安哪里會知道,人生的狂風暴雨才剛剛開始。
中午,程安的爸爸回來了,這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像丟了魂魄,一臉的憔悴。
“爸爸,媽媽呢,怎么還不回來呀?”程安問。
爸爸摸著程安的小腦袋說:“一會爸爸領你去見見媽媽吧。”
聽到要去見媽媽,程安很高興,一個孩子又怎能注意到爸爸說這話時,紅腫的眼里涌動著淚花。
爸爸收拾好程萍所用的物品,又拿了幾件自己和程安的衣物,離開了家。
爸爸抱著妹妹,領著程安來到紅城市醫院,進了一個病房,程安見到姥姥、舅舅、舅媽,還有其他一些親友也在。
爸爸把程安帶到病床前,說:“安子,看看你媽媽吧。”
程安媽媽躺在病床上,頭部纏滿了繃帶,臉、嘴唇鐵青,鼻腔里插了管子,手上扎著針。
“媽媽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說話?你醒醒呀?”程安撲向媽媽,大哭起來。
原來,那天下午,媽媽和另外兩個工友給一家刷涂料,一腳踩空,從架子上摔下,頭部左側重重的撞在地磚上,頓時血流如注,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工友和東家立即把她送到醫院,醫生說如果晚來幾分鐘的話,人已經沒了。
爸爸問程安:“安子,記住媽媽了嗎?”程安只是哭。
爸爸又把程安拽到姥姥身邊說:“安子,聽話,和妹妹去姥姥家。”
“不,我不去,我要和媽媽在一起!”程安大哭著,任憑姥姥怎么拽,說什么也不走。姥姥和舅媽只好抱走了程萍,程安守在媽媽床頭掉眼淚。
就在她們剛走,病房進來三個醫生,為首的一個年長的推門就問:“誰是安秀萍的丈夫?”
程安爸爸回答:“我是。”
“不是安秀萍直系親屬的都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程安爸爸,兩個舅舅,和程安。
“安秀萍頭部受到撞擊,致使顱腦嚴重受損,經過昨天及時搶救,現保有有生命體征,但如果不盡快進行下一步手術,她的生命很有可能維持不到二十四個小時。有個話必須說清楚,手術成功的把握只有50 %,不成功,患者仍會死亡,手術成功,結果就是植物人,還需進行后續治療。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你們盡快商量一下做不做手術,必須在今天下午六點前做出決定,并通知我們,我們可以連夜準備手術方案,明早六點做手術。”
醫生說完就走了,程安爸爸聽到妻子還有活下來的可能,死灰一般的心又點燃了一蓬希望的火焰,可是,又想到妻子活下來的狀態是植物人,那點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被殘忍的淹沒在無盡的痛苦中。
三二、
人生總要面臨抉擇,有時抉擇很痛苦。
醫生走后,程安爸爸和程安的兩個舅舅半晌無語,最后,程安的大舅說:“姐夫,這個事你定吧。”
爸爸看著床頭昏迷不醒的妻子,流著淚說:“秀萍,為什么你不能起來說句話……”
八、九年的夫妻了,不管遇到什么樣的艱難他們都一起面對,怎么這一回,就把難題留給自己了呢?自從妻子嫁給自己就沒享過幾天福,為這個家任勞任怨,最終怎么落得這個結果呢?他怎么舍得妻子這么早的走,他寧愿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
程安的二舅看姐夫也沒主意,開口說道:“姐夫,我這人說話直,有什么不中聽的你多擔待點。躺在那的是我姐,我最希望她好好的,可是醫生剛才的話說得清清楚楚,就是手術了,也就是一植物人,這不還是叫我姐活受罪嗎?!再說,后續治療,怎么治?咱們家的經濟情況都擺在這,拿什么治?我姐落得今天這樣,只能怪老天不長眼,她要走了倒也解脫了。”
小程安像是聽明白了什么,撲通一下跪在爸爸面前,拽著爸爸的手大哭著說:“爸爸救救媽媽,救救媽媽,我不要她走,我要媽媽……”
爸爸一把扶起程安,父子抱頭痛哭……
程安的大舅一旁勸道:“姐夫,哭也沒用呀,還是盡早拿主意吧。”
程安爸爸擦了把眼淚,看了看程安,對著妻子說:“秀萍,這個手術咱得做,就是砸鍋賣鐵,我也要把你救回來!”
第二天的手術很成功,程安媽媽暫時脫離了危險,但仍處于觀察期。
一周過去了,程安媽媽仍然昏迷不醒,醫生根據病情準備再次手術,可是程安爸爸已經花光了所有積蓄,就是親友籌借的也分文不剩,正在一籌莫展,媽媽干活的東家來了。
那人四十多歲,詢問了程安媽媽的病情,握著程安爸爸的手說:“大兄弟,都怪我家這點破活,讓你家遭了這么大的難,我心里過意不去呀,明天弟妹又要做手術,我這還有五千元錢,擋不了多大事,你拿著吧。”說著拿出5000元錢,遞給程安爸爸。
那人接著又說:“大兄弟,我家的情況這些天你也了解了,上有老人,下有讀書的孩子,我真想多幫你,可我就這么大的能力了……”
“老哥,你別說了,我都明白,自打秀萍出事,這些天你們沒少幫助我,我也不說感謝的話了,都記心里了,這錢你拿回去,給孩子當學費吧。”說著把錢又還回那人的手里。
程安爸爸這一舉動,全屋的人都愣了。
“大兄弟,你這讓我說什么好……,好人呀。這錢你無論如何也得拿著。”那人說著把錢塞在床鋪下。
程安爸爸還要推讓,那人又說:“這正是用錢的時候,你讓我再盡一點力吧,我心安一點。”
聽到這話,程安爸爸說:“老哥,我收下了,我替秀萍謝謝你了。”
送走了東家,程安的大舅媽說:“姐夫,這我得跟你說說,不是給他們家干活我大姐能摔嗎?摔在他們家地上了他就得管,怎能這樣就算了?”
程安爸爸說:“摔在人家地上不假,但你大姐是自己摔的,那架子也是咱自己的,出事了,人家把秀萍送到醫院一分鐘都沒耽擱,這些天也從沒離過人,沒用咱張嘴,前后也花了有兩三萬元了吧,人家也不是富裕的家庭,盡力了,這樣的人咱還能訛他不成?”
程安的大舅媽不說話了,二舅媽又說道:“姐夫,你這話說的漂亮,可是現在大姐的手術還做不做,一臺手術就得萬八千的,五千塊錢頂什么用。”
程安爸爸無話可說了,想了半天,咬咬牙,走出醫院。
三三、
程安爸爸先去了一個房產交易信息部,發了一條售樓信息,準備把房子賣掉,又去了單位,直奔領導辦公室,想著向單位借點錢以解燃眉之急。
進了辦公室,正趕上工會王主席給領導匯報他家的情況,領導得知他的來意,說:“這幾天王主席去過你那幾次,我們也基本了解了你家的情況,借錢治病嘛,我們支持,我給你寫個條子,一會你去財務取,但是,這是國家的錢,以后要按月從你的工資里扣回來。”
接著又對工會主席說:“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你們可以把這個情況宣傳一下,在員工中間搞個捐款活動,這也是公司文化建設的一部分嘛。救命如救火,盡快辦。但是,一定要注意,不搞攤派,捐款自愿。”工會主席把這些指示記在本上,嘴里連聲說:是,是。
領導又對程安爸爸說:“不要著急工作的事,什么時候家里安排好了什么時候再來上班。另外,這里有一千塊錢。”說著從手包里點出1000元錢,站起遞給程安爸爸,“這算我個人盡的一點力吧,拿著,不許推辭。”
程安爸爸接過錢,自然是感激涕零。
程安爸爸到財務室按規定履行完借款手續,取了錢,仰天長嘆:“還是好人多,秀萍,你有救了。”
程安的舅舅幫助他家處理了房子,又以100元一個月的價格在紅山腳下租了住處,這一住就是十四年。
昏迷二十一天后,程安媽媽蘇醒過來,但是沒有任何意識。
又經過半年多的治療,盡管程安媽媽依然沒有意識,也不能行動,但她能吃東西了!醫生說這是奇跡。醫生建議出院治療,臨走還叮囑道:藥一定要按時按量吃,過了年,我們去家里復查。
臘月二十八,程安媽媽出院了,住進了租來的家。
程安爸爸心情卻不是那么好,家里除了一堆藥、一屁股債,別的什么也沒有,這個年可怎么過呀……
生活的困苦折磨著這個三十歲的男人。
這天下午,程安的姥姥抱著程萍來了,后面還跟一個神牛,老太太帶來了蔬菜、大米、白面、油、一點肉,還有程安愛吃的年糕。
程安爸爸說:“媽……”剛一張嘴便已哽咽。
老太太說:“孩子,你對秀萍好,媽都看在眼里,我這一把老骨頭,說不定哪天就找秀萍她爸去了,也幫不上你多少,以后還得自己把日子過起來。”
“嗯……”
過了正月初五,程安爸爸上班了,公司鑒于他還要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妻子,給他調整了工作時間,不倒班,只上正常班,這樣有利于他早、中、晚照顧妻子。
程安的姥姥每天都來,伺候女兒,照看孩子,這讓程安爸爸少了很多后顧之憂。
好景不長,又一個沉重的打擊降臨了,來的無法預料,來的靜悄悄,這源于生命的終結。
有時人的生命就像一支燃燒的蠟燭,有熱情,甘愿多發一分光,可是這火焰顯得又是那么孱弱,大自然一聲輕輕的唏噓,燃燒便戛然而止。
這年五月的一天,程安的姥姥晚上覺得有點累,早早休息了,從此再沒有醒來。姥姥走的匆忙,走的安靜,離去時那安詳而又慈愛的面容,永遠的刻在程安的腦海里,程安每年都要帶著程萍去姥姥的墓地看望她。
姥姥的離去對程安幼小的心靈又是一次嚴重的創傷,他痛哭著反復的追問爸爸:為什么疼愛自己的人一個接一個的倒下?
姥姥去世后,兩個舅媽嫌棄程安這個貧窮的家庭,擔心程安爸爸向他們尋求幫助,尤其是害怕向他們借錢,從此視同陌路,不相往來,只有程安的大舅偶爾背著妻子,來看看他的姐姐。
人在社會能依靠誰?親人。可是,有時親人還不如朋友。
親人的背棄,給這個遍體鱗傷的家庭又撒上了一把鹽。
程安一家仿佛荒灘上的一棵小草,棲風沐雨,孤孤零零,無人問津,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