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七月，走在陽光里像有高原反應一樣會突然臉部焦痛。小茶走過去把客廳里的窗簾拉上，突然黑下來的客廳里隱約可見坐在沙發上的白衣女子，她把長發放下來，像一樹凋謝了花朵的夢花樹。小茶忍著心里的酸痛走過去抱著她。只是抱著她。平兒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只是把臉輕輕的貼在小茶的小腹上，感覺到她的小腹因為呼吸正上下起伏。

有一天，那里會有一個小孩兒，她的心跳會慢慢變成這種呼吸的聲音。平兒突然特別想知道住在自己肚子里的小孩子，她有什么樣的眼睛，什么顏色的頭發。

眼淚從眼角掉下來。她決定留下這個孩子。

最終，她們累了倒在沙發上睡覺。

小茶總是不能忘記進入睡眠狀態前半個小時腦子里跳出的幻想。在幻想的空間里，他像童話中的王子從花叢中走來。她是美麗的公主，他的笑容如此迷人，他牽起她的手，溫柔的手心溫度讓她覺得特別幸福。她跟著他走過一樹樹櫻花，風吹來，櫻花像冬天的雪花被仙女抖了抖，飄滿天空。在幻想的世界里，她是他的公主。

她把這種幻想說給平兒聽，平兒倒在床上哈哈大笑。她說。

小茶，你已經極度不正常了。

平兒笑起來總是肆無忌憚的，張開嘴巴，眼睛睜的很大。小茶總是會在她的笑容里看到一點東西。高中三年，她從來沒有想明白一個十幾歲女孩兒的笑容里為什么會有這樣滄桑的表情。小茶習慣性在她放縱大笑的時候盯著她的眼睛，臉慢慢俯上去，她盯著她的眼睛直到她感到莫名其妙笑容慢慢收斂為止。

平兒，你知道你的眼睛里一直有什么嗎？

……

有一片涌動的潮水，是惡毒。小茶的神情是一片冷漠。平兒看著她的眼睛，心里慢慢涼，直到冰冷。

日發短信過來：

是什么帶走了你

我可愛的姑娘

是樹葉在詢問離別

為什么沒有得到樹的挽留？

我總是無法忘記

你已經離開了我

夜深人靜

把眼神丟進窗外的黑暗里

我的心如此明朗

沒有你也沒有回憶

小茶把信息刪掉。她怕平兒看到，她不能確定平兒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日已經離開學校兩年，她和他唯一的聯系是這部手機。他發信息給她，一些只言片語的文字，她看不明白其中的含義。她不回他，他依舊發，她只是看。她把這件事情藏在心底，小心翼翼守著這些短信。

2007年夏天。小茶十六歲。

同裕一中最美的風景是一片櫻花樹林。櫻花淡粉的花瓣鋪滿通向教學大樓的那條青石板小路。陽光總能不被干擾的在這條小路上渲染柔美的光影。小茶在這里看到一個高個子男生，他坐在櫻花樹下的石凳上，微微仰起頭，眼睛里帶著一絲憂郁。他在看天空，不，他應該是在看被櫻花花瓣遮蓋住的天空。

小茶背著黑色書包站在吊滿了綠色迎春花藤的方塊石頭砌成的圍墻邊，圍墻里面是紅色教學大樓。她看著這個穿一身運動裝的男生，看著他凌亂已經沒過耳朵的頭發，也許已經幾天未清洗，也許是因為剛剛被汗水浸泡過，總之看起來特別臟亂油膩。

小茶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是特別關心，她只是莫名的被這樣的畫面吸引住。特別是他的眼睛。一個男生，他的眼睛里是一片汪洋的大海，蘊藏深厚的情感，又恰好遇見這一片櫻花樹。櫻花，從葉縫里滲進的斑駁陽光，還有櫻花樹下正陷入沉思的男生，這些組合成多么唯美的畫面。如果帶上速寫本，小茶會為他畫一幅畫，雖然她沒有看清他的樣子。

找到教室，走進去，隨便找個位置坐下來，這是小茶這樣獨立獨行的人會干的事。不受任何人關注，無聲無息的，教室里就多了一個人，等別人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低著頭把一本小說翻了無數頁。小茶從來都沒想過要讓別人特別的記住自己，就像她從來都記不住別人的樣子一樣。

教室門被“怦”的一聲踢開，隨即響起一個女生尖銳的笑聲。小茶抬起頭來，總覺得抱著一款藍色書包大搖大擺朝講臺走去的女生好像在那兒見過。等到女生把書包甩在講臺上，很認真的哼了幾聲，教室里就突然像平靜的湖面，一絲聲息也無。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莫名其妙的看著她。

我叫肖平兒，大家都可以叫我平兒。我有一個女生的名字男人的性格，本人帶了見面禮給大家，麻煩來個人幫我發一下。

說完，這個叫肖平兒的女生扯開書包拉鏈抓出一個桔子朝一個一直大聲叫好的又胖又矮的男生拋去。桔子剛好砸在他圓圓的臉上。

事情很戲劇化。小茶剛從書中回過神來，背靠在椅子上，思緒卻還沉浸在蘇菲的哲學世界里。

嘿。一個女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一枝綴滿大朵大朵粉紅櫻花的樹枝突然被丟在桌子上，肖平兒趴在桌子上壓低了臉看她，鼻子上俏皮的幾點黑痣正好落在小茶慢慢睜開的眼睛里。

你從來都不笑的嗎？看這櫻花多漂亮，送你的。

小茶有時會想，如果肖平兒不是一個愛玩愛鬧的女孩兒，沒有長長的直發，也不是很會打扮自己，最好是跟自己一樣，從不注重穿著，日是不是就不會喜歡她。如果自己變成愛笑的女孩兒，容易被別人的關心打動，是不是海子就不會這樣恨自己。還有芳君，如果沒有那個人，她應該還是自己的好朋友。如果，如果，如果……可惜沒有如果。

往事不敢回憶的太多，平靜的心會起波瀾，心像被無數只螞蟻鉆一樣難受。小茶強迫自己睡去，進入夢鄉之前，她把身體往下縮，將自己的頭枕在平兒的肚子上。她們仍然睡在沙發上，平兒已經睡熟。

她聽到從平兒肚子里傳出的心跳聲，她把手放在平兒肚子上輕輕撫摸。怦怦怦，心跳聲。她笑了，眼淚從眼角劃過太陽穴笨重的掉在沙發上。

她知道，已經沉默了三天的平兒正在思考這個小孩兒的命運。留還是不留，她不出任何意見，只是陪著她，陪著她。

第二天醒來，天空陰沉沉的。小茶跪在電視機前，從影碟機下面的抽屜里翻出一面寫著越劇兩個字的DVC塞進影碟機里。打開冰箱，冷凍庫里還有一點瘦肉，保鮮柜里放有幾個雞蛋。小茶想到平兒身體里的寶寶，關上冰箱，穿好鞋拉開門走出去。

已經很久不進菜市場買菜，以為會放白菜的地方擺上了涼菜，以為會有蘑菇的地方成了雞圈。問問小攤主，鮮肉去那兒買，隨著攤主所指的方向走去才不會錯。買上數斤瘦肉，買上童子骨，冬瓜，紅蘿卜，金針菇，把菜市場走了無數圈。

十八歲的年齡是不是很容易想起過去。從菜市場走回家的那條小巷子，看向那兒都仿佛能看到海子的身影。小茶多想閉起眼睛，看不到這條小巷子上的青石板鋪成的小路，看不見懸掛在門廊上的紅燈籠，看不見從圍墻外面伸進來的法國梧桐樹枝。她閉著眼睛走了一段路，黑暗中摸不清方向，每一步都走的特別小心翼翼，隨時都覺得馬上就要迎面撞上什么東西了。

閉著眼睛又走了一段路，小茶想起睡在沙發上的平兒，心里猛的生出許多勇氣。睜開眼睛，提著幾包菜，她開始小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