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集童年
在牛棚里生活了十多年后,大多數人都從牛棚里搬了出來。許多人在牛棚里度過了他們饑餓貧窮但是最豐富多彩的童年,我的舅舅,我的母親,說起往事,他們都忘不掉那段艱難但是詩意的生活。后來,爸爸媽媽結婚,有了我。
我的童年好像過得不是怎么快樂,因為快樂的事情總是很短暫。憂傷,又是毫無理由,出過許多的丑,鬧過許多的笑話,也做過許多危險的事情,磕磕絆絆,也就那么過來了。像我的同齡的孩子一樣,在家庭愛的呵護下走了過來。我的爸爸媽媽那時候都忙于討生活,早出晚歸,在時光的縫隙里奮斗,我的大多數童年時光都是在姥姥,姥爺家度過的,他們很愛我,這在后來還要提到,與我一起玩耍的還有一群小孩子,后來都長大了,漂泊在外邊。
姥姥雖然不識字,卻認得鐘表和日歷,每日不忘提醒姥爺翻日歷,對節氣也有研究。她有許多名言,對付淘氣的小孩很有用。每到我淘氣的時候,她就說:“小時不拿心肝眼,老來一對瓷逼眼。”我浪費糧食的時候,她就說:“丟一米,吃一蛆。”我就再也不敢了。
我的家鄉,是臨近縣城的一個小村子,美麗,安謐,古老,有山有河,春天有杏花,絳瓣,蝴蝶,可以放風箏,疊飛機。夏天有野杏,有蜂蜜,酸果,有河淌,可以在里面涉水,也可以用石頭砌房子,打水漂,蓋花園,我記得那時候我的想象很寬廣,爬在土上用手掌畫宮殿,阿拉伯地毯,還用泥巴和石頭搭橋,秋天來了,我們可以參加學校組織的遠足揀柴,秋季是我最感到悲傷的,尤其是在中秋節的夜里,想到第二天月亮將不再圓的時候,便惆悵得睡不著覺。冬季,可以滑雪,滑冰,吹葦桿做的笛子……
媽媽也講故事,好象是很稀罕的《故事會》上的故事,看完就給我重述,我就亂問,問了也不懂。她也教我寫數,告訴我地球是圓球,像鐘表里面的“擋蛋”,就是鐘擺。世界上最大的是羊(洋),其次是海,最后是陸地。她講小時侯,她也養動物,養貓,大貓生下小貓好幾只,它去覓食,遇見餓狗,便藏在荊棘里。牧羊人走過來,把荊棘弄開,結果大貓就被狗吃了。大貓被吃了后,小貓便叫餓,傳統認為貓死在家里不好,所以大家把裝小貓的籃子放在大槐樹下,然后就聽見小貓聲嘶力竭地叫餓,直到死去。那時候就住在牛棚里。
當我聽到這里的時候,就緊拽母親的衣角,不敢再聽下去了。
在那種自由之中,我嘗到的還有,家庭的紛爭,相鄰的悲劇,受傷的苦痛,離家和死亡的幻念,還有種種小孩子說不出來,卻深切體會到的迷惑和痛苦,探求與思考。
我的成績一直不好,徘徊在中游,進退維艱。但是我生怕浪費了一點玩耍的時間,我有許多伙伴,同樣是和我一樣,在夾縫中尋找著完美的時光,也有和我寸步不離的小女孩,我們如影隨形數年,但是終于因為學習的關系而不復聯系,直到永遠。
可以說,在那之前,我是個健康的孩子。直到初中。似乎在奔跑的汗水與塵土之間,我慢慢地長大了。
第15集村事
記憶中我的四嬸是一個年輕的寡婦。到如今我都不知道她與前夫的任何故事。在我上學之前,她嫁給了我的四叔。
我清楚地記得,他們是在冬天結的婚。剛下過雪,大概很厚,天氣晴朗。我的眼睛被雪反射的光芒刺得睜不開,于是當我路過一個小巷的時候,被一匹疾馳而過的小驢踢翻在地。我的眉棱上便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我爬在地上大哭,直到媽媽聞聲跑來,抱起我,對著那若無其事的驢的主人——一個鄰家老頭大罵。那老頭叫貴才,我記得他的名字。
他并未來查看我的傷情,而是舉著鞭子,奔跑著去追他的驢了。
四嬸是個淳樸的婦人,在我的眼睛尚沒有能力識別女人的美麗之前,我的概念就是她比較和藹。但是她嫁給了我的那個暴虐的四叔,喜歡打女人的男人,即便如此,她也總是和藹地微笑,每當我在路邊遇見她忙著什么。
她是個默默無聞的粗糙的女人,像一頭牛。
她有個與前夫生的小犢子,叫小寶,越長越大,在我讀小學的時候,已經偷偷長到了我的腹部。
我總是見小寶獨自站在干涸的河灘上四下張望,等待他家人的晚歸——到太陽落山的,每年每日都在等。因為他還未到上學的年齡,時而也會唱出嘶啞的歌,有時是不斷地唱,也不知道是學狼嚎,疑惑地望著空茫的天,站在堅硬而冰冷的地上:
“鞋兒破,帽兒破……”
他像一棵寂寞的自由的松樹,張著迷惑而無辜的眼睛,四下張望,等他家人的晚歸,暖和的炕,噴香的飯,那是一件不能確定的事情。
第16集守望
我想起自己相似的童年,也是和弟弟在干涸的河灘上等家人的晚歸,我也像一頭小犢子那樣在寒風里風化和等待,家人的晚歸,順便偷偷地長大。
后來,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
事情的起因是貴才在四叔家中無意發現一個自己丟失的鐵桶,她便問四叔是怎么回事。四叔不承認,于是便展開了風起云涌的故事。
我的奶奶那時候得了心臟病,是四叔一輩子氣成的,晚上睡下便沒有起來。
奶奶出殯那天,大家紛紛責備四叔。四叔爬在棺材上嚎啕大哭,發誓要報仇雪恨。
沒過幾天,貴才家老婆被嚇成了精神病。
我家就是因為這事才搬到城里的。四叔對不起打了一輩子仗的爺爺。
第17集田家悲劇
后來,田家三個兄弟都成了家,生活在一個院子里,開始還好,后來就吵吵鬧鬧不斷。田農便和老婆蓋起了一座房子,這樣,就面臨一個每個家庭都要面臨的分房子的問題。
那天天氣很好,我在河邊玩耍,突然聽有人慌慌張張地說:“不好了,田紅殺田農了。”
這事情是真的,后來我了解到的情況是這樣的。
分家那天,兄弟兩人的老婆為了一個小小的火圈而爭執不下,接著便是兄弟兩人出場撐腰,田農氣急之下用鐵鍬鏟破了田紅的額頭,血流下來,被大家勸開了。田紅回家喝了點酒,這時候,田霸在門口嚷嚷道:“死一個少一個!”于是老二趁酒勁,提著水果刀就把在外面嚷嚷的田農捅了。
田紅后悔已晚,扔了刀子,怔怔呼呼地跑出去。
姥爺正好站在門口,大喝道:“你干了什么?”田紅哆哆嗦嗦地,不知所措。然后鉆進玉米地里消失了。不久后,大家反應過來,說,不能再出事了,紛紛去找。
第二天,有人發現田紅已經用自己的腰帶在一棵枯樹上上吊死了。
從那以后,田霸和他老婆就覺得沒臉見人。他們的院子里總是靜寂,陰暗,沒有人敢進去。只有在每個節日的時候,才聽見那里面傳出一陣嗚咽。那是田霸的老婆再每次節日來到的時候,就再兩個兒子的窗外各盛滿一碗餃子,或者菜角,再跪在地上嗚咽一通。
后來,那個可憐的老婦身體越來越弱,她沒錢治病,也沒有人關慰她一句。盡管如此,她還是會偶爾強振精神和一群村婦坐在一起,她說一些話,大家都不愿意回她,有一次她顫抖地說出一句:“我想離婚。”女人們都大笑起來,并且此后總為此事而說而笑。
后來,她把自己關在寂靜的屋子里,沒有人關慰她一句,直到寂寞地死去,誰都不知道那個倒霉的可憐的婦人錯了什么,也不關心她。
老伴死后,田霸幾乎每天都忙著自己田地里的事,去距村子2里遠的城里買自己種的菜。他是個可憐的窮的相當的老頭,送走老伴后,說話的人也沒有了,他也沒有傷心過,只是不停地抽煙喝酒打麻將。在他去世前,我曾見到他幾次在門外閃柴火做飯,躲閃著熊熊的煙霧,不停地扇著扇著。
一天,他對他的三兒子田革說:“我疼。”
田革這次二話沒說,騎著摩托帶著他的老爸爸去縣醫院了,醫生說,......是癌。
沒有人忍心告訴老頭實情,他們去看望躺在炕上的他,對他說:“你只是感冒了,不久就會好的。”
從那以后,他就躺在炕上默默落淚,嘴里重復著一句話:“我活的太小,同輩里他人都比我活的長。”
有一天,來了一個人,是我的爺爺,他的身體很健朗,田霸聞聲就抬起頭道:“兄弟。”爺爺進門就嘆息道:“老東西,叫你不要喝酒抽煙,你就是不聽,你是自己害了自己,還以為別人是害你的。哎!這能怪誰?”田霸聽著,嗚嗚地哭著,說不出話來。然后他們說起了一輩子的交情,怎樣偷西瓜,怎樣第一次看飛機,田霸嚇得尿了褲子,他們努力不提起田霸的父親怎樣和日本人狼狽為奸,壞事做絕的歷史故事。田霸好像又沉浸在一種悲涼的悔愧的詩意的喜悅中了。
不久,田霸便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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