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枕套床單，清洗液的味道，陌生的酒店房間。

我緊緊抱住他，親吻他的頭發(fā)。淚水流淌在臉上，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緊緊抱住他。我知道，我抱住的是我的整個童年，少年，隱藏在記憶里的味道和記憶。我抱住的，是我唯一的財富，緊抓在手里，不肯放。因為一放手就是虛空，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

幸福如同潮水，一波一波地淹沒著我。窗外是遙遠而喧囂的陌生城市，我不遠千里地到這里，只為了江和。現(xiàn)在這張狹窄的單人床，就是我靈魂深處寂靜幽深的島嶼，讓我徹底停留下來。我明白，我無處可去，所以只能在世間不停行走。江和讓我停下來，沒有他，我將一無所有，我將在哪里都一樣。

江和在我身邊沉沉睡去。他的頭發(fā)很柔軟，浸潤著汗水，蒸騰出酣睡中男子獨有的氣息。濃密的眉毛微蹙，呼吸均勻，帶著粗野的天真。這就是我深愛的男人啊。我一遍遍撫摸他的眉眼，幸福的時光總是那么不真實，我要反復(fù)確認。

晚上8點鐘的時候，江和醒過來，起來洗澡。

他的電話一直響。

是蘇晴。

我起身，赤裸著走到窗前，在黑暗中坐在大窗臺前，抬起頭，看著燈火闌珊的城市夜空，點一根煙給自己。有人說過，吸煙是吸煙者給自己放映的一部有關(guān)幻想的電影。而對我來說，這場電影里，始終是江和。

我們?nèi)ブ榻吙匆咕埃亟穆短炜Х葟d。藍眼睛的外國服務(wù)生拿來冰的愛爾蘭咖啡，涼風習(xí)習(xí)。

江和向我說著這個城市。這里的人們每天一早起來看報紙，喝茶，吃些小點心。過得悠閑自在，似乎不覺緊張和疲倦。街道上總是人來人來往，骯臟混亂，但是有它自在的秩序，我們被推著走。不容易回想過去的事。

“莫言，這里和S城那么不一樣，我喜歡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他說。

“你忘記了嗎？”我問。咖啡很苦，可我明明加了很多糖。

“不，有些忘不掉……晚上偶爾做夢，夢見母親，她張牙舞爪地向我撲過來要打我，我躲閃不及，她又哭喊著叫我，聲音凄厲，歇斯底里，我非常害怕。莫言，我真的非常害怕過去。”

“莫言，我現(xiàn)在的生活很好，你不要進來。”他說。

“咖啡很好，可是我還是喜歡小時候吃的芝麻糊。江和，你還記得么，巷子口的那家，你帶我去的，你還記得么……”我看著他，兀自說著。

他低下頭。

“你為什么不敢看我，江和？”

“我們不可能的，莫言。我想你過得好，你應(yīng)該找一個健全溫暖的人，給你愛護，承擔你的傷痛。你應(yīng)該好好被愛，莫言。”

“所以你讓我一個人，不給我寫信，不給我打電話，將我完全拋棄。”我艱難微笑。

“我不想讓你難過，莫言。你從小就是一個需要很多感情的女孩。我了解你。”

“可是你卻不愿意把感情給我。”我側(cè)過臉去，不讓他看見我的眼淚，這些順著臉頰冰涼地往下淌的羞恥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