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房內外漸漸空曠無聲，暮色余輝落上龍階檐柱，在殿中光潔如鏡的玄石地上涂抹出靜寂的光影。墨夷軒城往前走去，空蕩蕩的大殿中只有他的腳步聲清晰可聞，走過漫長的殿堂，邁上高高的玉階，他坐在案旁，靜靜的攤開那一秀美素錦。

墨夷軒城望著那呈在案上的絹帛，愣愣出神。她真的是細作？他的眼神清幽卻迷惘，是她么？不免回想起一些瑣事，似是每個與朝中商議要事的時候都有她，而自己的心思在她的面前也是完全的敞開。自己最相信的人竟是細作，眼底不禁掠過幾絲哀慟，他用杯蓋輕輕地摩擦著茶杯，玉石打磨的聲音錚錚作響，自己內心在苦苦掙扎著，愛與恨相互交錯。

只是用手反復的撥著琴弦，嬌嫩的手指早已不堪琴弦的勾磨，手指肚已露出些駭人的血紅。霽薇有些心疼的望了望我，按下我的手指。“娘娘……不要再彈了。”

凝神想起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弦下略高，羽音清揚裊裊尚婉轉，不禁想起那最后靜如深海的眼底，一抬手壓住了琴弦，琴弦崩裂，悠悠弦音頓時攔腰中斷。

已經三天了，軒城卻絲毫沒有來問過我，似是他真的心寒了。只是自己的心又何嘗不是一樣的孤寂？我錯在是自己太過天真去相信別人，還是毀在了他對我的猜忌？無論什么，都是頹然了。瑟瑟的秋風透著朱窗吹入到宮中，天，真的是越來越涼了。

我緩緩移步到床前，感覺渾身冰冷蝕骨，用被子將全身包裹，蜷縮著躺下。覆在眼上的睫毛微微顫抖，一道晶瑩淚水自眼角悄然滑落，瞬間消失在發間，在青緞枕面上留下了一絲清淺痕跡。胸口起伏的厲害，慢慢睜開眼睛，眼中已不是淚水漣漣，而換上了寒冷空洞的目光。

門外有輕輕的敲門聲，我吃力的撐起身子。霽薇打開門，只看一眼，便拉他進來。白沐修擔憂的面孔浮在眼前，“怎么是你？”我不禁驚訝的嘆了一下。

“公主最近心情很是不好，還清白大人多多勸勸公主吧。”霽薇意味深長的看了白沐修一眼，轉身離去。

“他怎能如此對你？”白沐修望我一眼，坐到床邊，滿眼心疼。

我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他為我拿了軟枕靠著，我緩緩說著：“這本就是那些人設計好的，我沒有辦法。”

“可是他竟然不相信你。”他的話語輕輕，卻再次喚起了心底最柔軟的淚水，仿佛是剜除了自己的心。心中酸楚難耐，晶瑩剔透的淚水串串點點，早抑不住滾落滿襟。

他見我流淚一時慌亂，忙伸手為我拭淚。手指在面頰輕輕滑過，拭去了那未干的一點淚水。倆人的影子在彼此眼底淡淡相映，他身上溫暖的男子氣息淡淡籠下來，仿佛驚濤駭浪里一灣平靜的桃源。

他輕輕拉我入懷，拍著我，“不去想了。”繾綣柔情細密鐫刻，潺湲流連。閉上眼睛，一股倦意壓了過來，只留戀于熟悉的懷抱，似是心底流入的點點安慰。

“好一個溫馨的場面。”門驟然打開，軒城憤怒的立在門外。他撫掌望我，走進宮中，“孤還以為錯怪了你，看樣子，是孤錯了。”他指著霽薇，“大膽賤婢，竟敢私自帶宮外男人到王后寢宮，來人，把她給我拉出去杖斃！”

“軒城！”我朝他大喊，拼命地搖著頭，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你給孤閉嘴！”軒城的眼神忽的射在我身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兇狠與絕望。他看向白沐修，“白大人已經私自來到宮中很多次了，孤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他看著他，“來人，將白大人送出城外，永遠不準他進城！若是再進……”他抬頭看我一眼，目光凌厲的如同刀鋒，“殺無赦。”

白沐修被幾名侍從推出去，嘴中大聲呼喊著，眼神寂寥。我除了呆呆的佇在那，聽著門外霽薇一聲聲凄厲的吶喊與木杖打在他身上血肉模糊的聲音，淚流滿面，卻什么都做不了。蒼白的面色上淚水徐徐劃過，流盡了痛楚，淹沒了一切。

宮中只剩下我們，一抹輕云遮月，在他臉上覆上了漸暗的陰影。他的眼神更加的充滿細密的鋒銳，臉上難以掩飾地浮起一抹傷感與失落，“孤沒想到自己愛了這么多年的竟是一個細作，更沒想到……”他的額頭上有青筋凸起，“孤看錯了你。”

我的雙眸中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淡然，壓抑住心中的委屈，靜靜說道：“臣妾說過，臣妾是冤枉的。王不曾看錯臣妾，臣妾也不曾有愧于王。”

他的嘴角微微一動，皺緊眉頭似是想要說什么。他看向我，“你與他倒還是很好。”

“白大人待臣妾素來都是極好的，從前如此，現在仍如此，”我冷漠地說著，“只可惜臣妾負了他。”

“是啊，是啊，你負了他。”他清冷的笑著，大步上前扼住我的手腕，“你負了他，那孤算什么？”手腕上留下他留下他深紅的指印，“你一直在騙孤是不是？什么手帕，什么那些溫柔的話，你根本就是在騙孤！你，南宮黛藍，你就是個騙子，一個細作！一個受盡孤百般疼愛卻從來未愛過我的女人！”他的手捏過我的下巴，冰冷的手掌硌的瘦削的顴骨生疼。他的眼神凄寒如冰，望向我冷徹心底，我看著他，用微弱的氣息堅毅地說著：“臣妾……沒有。”

“既然如此……”他看了看我，俊眉微擰，“若是讓你再次在我與他之間做擇，你依舊會選擇孤嗎？”

我冷笑了一下，我今日如此地步又是如何得到的呢？如若他不是王，我不是王后，怎會到今天的地步？他對我的愛，竟抵不過一絲猜忌。我凄楚的拭了一下淚水，狠了狠心，冷冷說道：“如若如此，我一定不會再留于宮中。”

“好。”他眼梢輕挑，唇間一抹笑痕卻淡薄，隱含苦澀，卻又決然的說道：“那孤便不讓你受這個苦了。”他傳門外的小卓子進來，淡薄地說著：“王后作為細作，擾亂本國，實屬當誅，明日……”他微微震了震，“特設白綾、匕首、毒酒，賜死于鳳華宮。”

我看到他那雙眼睛傷心失望的背后，聚集著濃濃的仇恨。那是在極度的愛上生成的恨，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當一個男人的尊嚴與愛被踐踏粉碎的時候，殘瓦斷垣的上面還能生存的，只剩了這切齒的恨。

我冷笑了一下，“臣妾謝過王。”我不等小卓子求情，便順口答應了。他的蒼白的眉梢淡掃著冷意，絕然無情。而我，在千回百轉中失望苦痛，已不再有任何奢求。

暮云四起，落日西沉，一日已近黃昏。

天邊一片火色的云彩連綿不絕，飛鳥自晚霞間成群飛過，紛紛投入密密的山林中。夕陽余輝在陡峭的巖石上落下最后的光影，更使得山色深遠，層疊峻美。

此刻的鳳華宮一夜便繁華不再，我看著女官手中端著的盤子上，放著白綾、毒酒、匕首，不覺笑了。門“吱呀”被推開，梓嫣清華的面容浮現在眼前，淚眼婆娑、梨花帶雨。

“姐姐怎么就這樣丟下妹妹一人？”她抽噎著，哭著看向兩位女官，“請允許我送娘娘一程。”兩位女官福了福，便退下了。“姐姐……”她走近我，握住了我的手。淚水在她紅潤的臉龐上劃過，她伏在我的耳邊輕輕說：“若是姐姐走了，這后宮可就不好玩了呢。”

我怔然看她，她的聲音斗轉凌厲，壓低了幾分。“本不想與你斗的，可誰知道你們一個個……”她的目光兇狠，“你們亡了我的國，你叫我怎能出得了這口氣！”

“原來你才是那個細作。”我不禁哼笑一聲。

“你錯了。”梓嫣看向我，眼神中含了些許輕蔑，“這宮中的細作不止我一人。大宛亡了我的國，而烏托、央金有怎是甘于區于大宛之下只做一個藩國的？他們想推翻大宛很久了。”她轉過身拿起那杯毒酒，“你知道你上次被他們誣陷音若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嗎？她們本想害的是你的，只是沒想到弄巧成拙，你竟把那對釧送了音若。不過話說來……”她晃了晃酒杯，輕輕說著：“也是你殺了她的孩子，也不算冤枉你。”

只覺得冰滑的絲緞深涼刺骨，我的喉嚨蠕動著，“那錦緞、那張紙，都是你們謀劃好的是不是？”

她抬頭看我，淡而清晰的聲音如一道冷冽溪流淌過原本空寂的殿堂，“沒錯，是我們商議好久了的。宮中的情報也是我們放出去的，兩位將軍的事是因為我們買通了朝中的一位大臣。至于那位刺客……”他稍有停頓，“他才是真正的勇士，如若不是他的甘愿受死，我們怎會那樣輕而易舉的就推翻你，讓你失去王的信任？可是你敗卻敗在的不是我們手中，你的王并不是那樣的愛你啊。如若他相信你，縱使我們的計謀再完美，你也無事。”

“你們究竟想得到什么？”

“我們要亡了大宛。”她的眼中透著幾分狠毒，再也不似平時柔弱模樣，我苦笑，真的是我太傻，從未懷疑過她的身份，還對她真誠相待。“你知道嗎？曾經因為大宛，我的家人與我反目，因為家中的一位管家死了，他們竟懷疑我對他們不忠。我回家省親，無非是勸他們放了胡將軍，可是你們在做什么？背著我救走了胡將軍。還殺了人，你叫他們怎能再信任我？”她帶著鑲著珠玉的金花護甲輕輕滑過那條白綾與匕首，指甲劃過刀刃發出懾人的聲響。

“你們騙我。”她抬頭，眼睛里含有淚花。“王說過，會善待我的家人的。可是大宛竟把我的國家都割據了，你可知這亡國之痛？”她端起酒杯朝我走來，“不過我真的很感謝你關心我的那段日子，無論你是真情還是假意。”她說著，晃了晃手中的酒，遞到我的嘴邊，“你放心，你的王很快便也下去陪你了。”人聲盡落，話語寂然。

云鬢散覆，凌亂流瀉腰畔，幾乎遮住了容顏。耀眼的鳳裳仍舊奪目，宮中里只有梓嫣的微笑與凝視。一絲聲響也無，一絲光亮也無，只聽見自己低低的呼吸。我伸出手指撫了撫臉，沒有淚水，反而是一縷青澀的苦笑，透過微涼的指尖落了下來。

我朝她凄然一笑，仰頭喝下那杯毒酒。酒入穿腸，抬頭望著遙遠而清晰無比的那顆天星，那灼目的鋒芒在我深潭般的眼底化作秋水一痕，靜冷微瀾，綻開星光。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目光游離恍惚，手無力地垂下。酒杯從手中跌落，自己毫無知覺的向后仰去，眼前梓嫣的笑容依舊。似有太多太多的記憶浮現在眼前，而軒城的面孔，是我今生在腦海里最后的回想。

月光傾城，宮門的縫隙中滿地斷玉殘瓷，只留一柔美的女子面帶安靜的躺在地上，緊閉雙目，烏黑長發散瀉。華柱暗影落在她的臉上，投下難以化開的濃濃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