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兩下敲門聲后，進來一個信使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領頭人滿臉肅穆，跟他確認道“消息可靠嗎？”

“千真萬確”

他皺眉沉吟，在狹小的屋子里來回踱著步子。我故作從容，隨意地撿著地上的木炭把玩。

“我想聽聽你說的長久太平”

“找一個可以長久托庇的靠山”

羊皮靴頓了一下，輕哼道“眼下唐皇自身難保”

“閣下何出此言？”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距離毒發最多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這就是他們等待的原因了。

我穩住心神，笑著說，“閣下恐怕要失望了，宮里的御醫都是華佗再世，可以妙手回春。別說皇帝，就是我也服過萬能的解藥，早已百毒不侵了。”

這番話莫說是他，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于是我又在他的大笑聲中挑釁道“不信的話，咱們現在就可以試試呀，看看我們宮里的藥能不能解陛下身上的毒。”

他將信將疑地命人取來一包藥粉。

“干巴巴的，我怕嗆著，能不能給我一碗清水？”

我接過水，將藥粉摻入水中，又用木炭迅速地攪了攪仰起頭一飲而盡。

領頭人等了半晌，難以置信地注視著我的容顏，囁喏道“不可能”

竊竊私語中夾雜著不安的氣息，手心出了汗，我面上一笑得意道“這下你信了吧”

這個結果令他們感到挫敗，打鐵趁熱，我勸說道，“眼下突厥民饑畜瘦，已經不是秘密。也有人建議陛下趁機出兵，但是陛下卻說：新與人盟而背之，不信；利人之災，不仁；乘人之危以取勝，不武。”必待有罪，然后討之。

最后一句自然不能輕易說出口，“再看頡利可汗，三番五次違背盟約，哪里是可信之人？

既然唐將能看到可乘之機，那么其他人自然也不在話下。閣下在其治下，縱然能保一時太平，豈能得到長治久安？”

“不錯，頡利可汗主政以來連年對外用兵，對內濫施刑罰，國人內受壓榨外受欺凌，轄下不堪虐待反抗者越來越多。

剛才有消息傳來，最先舉起叛旗的回紇六部以少勝多，大敗頡利兄子欲谷設的討伐軍。”

“勢頭一起，其他部落必然躍躍欲試，這是大勢所趨呀”

“唐皇真能保我族人平安嗎？”

我見他心動，肯定道，“頡利謀害唐皇，閣下棄暗投明，相助我朝，于我朝有恩，陛下不僅不會為難閣下，一定還會多加佑護。”

“首領，當心有詐”一旁的隨從毫不放松。

“閣下無需擔憂，陛下實為少有的胸襟寬廣之人，前太子府謀士如今位居高官者不在少數。

而且陛下視野開闊，內心深處沒有華夷之界限，視四方之士如同中土之人。

當然，這一點需要閣下日后慢慢體會。眼下，不如——以我作為擔保，如何？”

他既有心反叛，又失了扼制唐皇的威脅，留不留我其實意義不大。領頭人拾級而下，笑說，“不必，薛延陀的首領竟然這般膽小，傳出去會被人笑掉大牙。統特勒，你即刻送姑娘回宮，務必安全抵達。”

“閣下這么信任我，那我也要拿出一點誠意才行”我見統特勒有些猶豫，遂建議道，“不如閣下先帶人離開長安，統特勒可以在一個時辰后再送我回宮”

“就這么辦”

“不過，我也想討一件信物”

“這個簡單，”首領說著就要取下一件東西，我阻止道，“我想要你們的特制毒藥，我很有興趣”

“等你們安全抵達，統特勒會把毒藥和解藥都贈你”

原來那個領頭人就是薛延陀的首領——夷男，而這個與他長相酷似的隨從則是他的弟弟——統特勒。夷男他們并未完全放心，一路上美其名曰護送，實則有監視觀察的意思。

一行人晃晃悠悠地騎在馬背上，頗有沿途觀光的模樣。

經過昨日留宿的客棧時，馬周正焦急地在門外徘徊。一看見我便急急奔了過來，“馬兄這是在等人嗎？”

“賢弟一早出門遲遲未歸，愚兄放心不下，便在這里等候”

看他真心擔憂的摸樣，我心下有幾分感動，安慰道“小弟許久不曾賽馬了，一時興起就出去過了一把癮，倒讓馬兄擔心了。”

當歸們面色不善，卻不好發作。

“賢弟哪里弄的傷口？”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見自己右臂上包著布帶，解釋道，“不小心摔到馬下，受了點皮外傷”

我說這話的時候當歸們面有愧色，統特勒一臉肅然瞧不出喜怒。

“等我回去就讓人給你送引薦函，另外，常何將軍與虞世南大人交好，馬兄知道虞大人嗎？”

“嗯，虞大人號稱當朝三絕，一曰博學，二曰文辭，三曰書翰。”

“對，我猜常何將軍找了門客卻無法辨別是否真材實料，估計會請虞大人相助。皇上對虞大人賞識有加，許多文書都出自他手，馬兄不妨在此處下點功夫”

“好”

統特勒見我沒有趕路的意思，便勒住韁繩靜靜地侯在馬上。當歸們看著馬周礙眼，卻也不敢貿然開口。

等我辭了馬周重新上馬，胡不歸才頗為不屑地問，“娘娘為何如此善待此人，他早就看出我們來自宮里，有心結交才竭力表白自己，言語之間毫不謙遜。”

“你設身處地為他想想，若換成是你，好容易找到一根救命稻草自然竭盡全力”

“難道就這樣被他白白利用嗎”

“怎么能說是利用呢。他有才華又有心報效朝廷，我們能幫一把，不過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呀”

“卑職就是看不慣這樣輕狂的書生”

我撲哧一笑，開口道“不歸真是心直口快。陛下說過，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我見他似懂非懂，只好接著說“陛下認為正如一種器物不能兼備各種用途一樣，用人也只能是用其所長，不能求全責備。

所以說，人之能行，不能兼備，舍短取長，然后為美。而且，陛下在選拔人才的時候，不論出身，唯才是舉。

馬周胸懷大略又能從細處著眼，雖然性格有些恃才傲物，然瑕不掩瑜”

胡不歸聽罷不再追問，統特勒若有所思地望著皇宮的方向。

一進玄武門，早有監門將軍等在那里。我們下馬步行，兩個侍衛在前面引路。到了這里，就算他改了主意也插翅難飛了。不需索要，統特勒便按照約定將毒藥和解藥都交給了我，還詳細地說了用法。

他們在殿外候著，我先一步隨淮安進入兩儀殿“陛下呢，我想念得緊”

說著便不顧眾人的驚愕匆匆忙忙地趕到殿內，此時二哥正斜靠在照壁下瀏覽公文，見我慌慌張張地飛奔前來，唇邊浮起一抹淺笑。如三月春風拂過，湖面泛起陣陣漣漪······

“回來了？”低低啞啞的聲音，二哥的臉色有些蒼白。

“二哥，你中毒了嗎？”我仔細地檢查著他的身體，二哥突然面色一沉，眸上顯出肅殺之氣，沉聲問“你受傷了？”

“快傳太醫”我們異口同聲，俱是一怔。

趁著太醫處理傷口的功夫，我將來龍去脈簡述了一遍，又讓太醫檢查那包解藥是否可行。二哥已經放過一次血，也有用藥，是以挨過了所謂的毒發時間。看他服下解藥，我才開始后怕，差一點，我便再也見不到他了···

淮安扶我起來的時候，我還有些顫抖，二哥···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二哥高大的身影籠罩著我，他低著頭，有力的雙手握在藕臂上，透過長長的睫毛能看見他皺緊的眉毛，高挺的鼻梁，還有抿起的嘴唇···

背上一緊，我跌進一方溫暖的懷抱，鼻間是屬于二哥的氣味——令人安心的氣息，僵硬的身子略略放松，我不安地瞅了一眼起居注的位子，幸好空空如也。

“回去吃點東西，我很快就去陪你”

我點點頭脫離他的臂彎，余光瞥見起居注的身影，剛才怕是避到柱子之后了吧。思及此，面上泛紅，不覺加快了步伐。

統特勒入殿面圣，表達了薛延陀要投靠大唐的意思。二哥未有任何遲疑，當即答應，并冊封其酋長夷男為為真珠毗伽可汗，賜以鼓纛。

陛下還特別賜給真珠毗伽可汗寶刀和寶鞭，面諭統特勒說：“回去告訴你的兄長，所部中或有大罪，可用此刀處斬，小罪用此鞭作笞，幸勿寬縱為要！”

夷男得訊大喜，決定在郁督軍山下建牙設帳，號令近部，明確表示與頡利可汗決絕。

頡利可汗非常惱怒，既恨唐皇挑撥又惱夷男背叛，于是派突利可汗前去征討。夷男早已聯絡各部嚴陣以待，諸部落眾志成城，勢如破竹。突利不僅沒有討到好處，反而一路敗北丟失不少轄地。

頡利可汗聞訊怒火中燒，將突利鞭撻一番再幽禁起來。當然彼是后話，此時統特勒完成任務興然歸營。

我將玉臂一伸，朱唇一噘，就著白玉杯兒將水酒盡飲。飲罷還不盡興，枕著玉臂低低嘟囔，“這新羅貢酒只是上臉，卻不壓驚，還是京師的土釀最好···”

采蘋撲哧一笑，道，“一般的酒水到了王妃這里都跟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