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月二十七，清早便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小溪上前推開窗戶一看，只見大片的人撐著油紙傘走在西海城的街道上。此時花間醉月門前也站著大片撐傘的男子。今日是上白緋第二次現身露面的日子，從昨日起花間醉月門前便已陸陸續續來人駐守在門口。

直至傍晚，雨勢漸漸小了起來。花間醉月門口的燈籠被前來的伙計點燃，微弱的燭燈照亮這條街道。花間醉月的大門緩緩打開，守候已久的人收起油紙傘放在門口伙計那，掏出預約牌號走進花間醉月里。

醉月樓的天井上飄進雨絲，花醉景臺上已濕成一片。謝瑾藍的神色極其不好，原本想著今日也可以像上次那樣舞一曲，卻不想花醉景臺已被雨水浸濕，踩上一腳都嫌滑。于是只得早早搬了張凳子坐在回廊上，此時花間醉月里的客人逐漸多了起來，二樓所設的雅座間的客人也已在醉月樓等候多時。

時辰一到，緋姑娘同第一次一樣一身白衣抱著琵琶從蓮花池后走了出來，緩緩踏上醉花景臺上，后面跟著的阿詩撐著一把竹骨傘一并走到醉花景臺上。緋姑娘擺放好琵琶，雙眼緊閉著似乎在想些什么事情。整個花間醉月一片沉寂，目光皆注視著醉花景臺上的白衣女子，屏息凝神。

花醉景上一片霧氣，雨勢又開始大了起來，落在青石板的臺面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小溪不禁抬起頭一看，襯著此時的燭燈，細雨洋洋灑灑從天井飄落，倒真是極美的一副情景。

阿詩一直在后面撐著傘，緋姑娘緩緩睜開眼，拂在琴弦上的指尖挑起了第一個調，開始彈奏起琵琶。緩慢而單調的音色不似第一次彈奏般歡快喜悅，那清響綿長的錚錚鏗鏗里夾帶著無限冷落凄清。上白緋低著頭隨手連續地彈個不停，一會兒抹，一會兒挑。一種空曠、寂寥、悵惘的感覺在琵琶的演繹下涌現上來，有種仿是經歷了千年歲月的流逝，一轉眼物是人非的失落傷感，又如同是遠行的旅人，不知何處是故鄉。

仿佛十七年的時光重演，小溪看到的都是那些不愿回首的過去，那些刀光血影的日子。若那漫長的十七年里是深淵的話，阿滿便是那深淵邊的一處藤條，只可惜這株藤條也被奪了去，剩下的只是無底深淵，日暮的盡頭，一棵梨樹開滿白花，小溪看見自己站在梨花樹下，望著遠處的日暮失了神，迷茫的眼里不知將要去往何方。

一曲過后聽得小溪心里無限失落和感傷，也如同一盆涼水澆醒了沉浸在幻景里的小溪，更是讓她堅定的想逃離席府的掌控，逃離澈天夏，跑到塞外邊疆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只是此時淚已浸濕衣裳。

恍然間，小溪感覺到一股視線在看著自己，隨即回過身立馬環顧四周查看，不經意對上緋姑娘望來的目光，那黑色的眸里蕩漾著漣漪，一身白衣如同在漫長的歲月里已過了千年的滄桑。

小溪不懼的對望上上白緋投來的眼光，想極力看清那黑色眸里究竟藏了些什樣的秘密，只見回過頭目視前方，已看不到眸里的神色。上白緋懷里抱著的琵琶滑落到地上卻也不顧，只身離開了花醉景臺。身后撐傘的阿詩醒來后連忙跟了上去，來不及拾起地上的琵琶。

翌日清晨，謝瑾藍帶著小溪和姜露兒一齊前往緋姑娘住的花滿樓。昨夜落在花醉景臺的琵琶被小溪抱了回來，于是今日一早謝瑾藍梳妝打扮后興致嫣然的趕著去滿花樓還琵琶。

遇上偶遇到花滿月，花滿月告訴謝瑾藍上白緋一早便去了后院。小溪心里一片震驚，時隔半月，上白緋第一次踏出花滿樓。

昨夜的細雨濕潤了小路兩邊的沙土，空氣顯得很清新；園里樹下系著彩繩的秋千架被春雨打濕，屋頂上的鴛鴦瓦也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

三人一同穿過長廊直徑往庭院走去，清麗幽雅的樓臺院落，彩繪雕花的窗戶門楣在雨后顯得尤為清新。路過石子小徑，路邊的扶桑花開得正歡，遠遠望去，上白緋此時正坐在一棵開滿白花的樹下，手上捧著本舊書。

小溪的瞳孔睜得有些大，望著那棵不合時節卻開滿梨花的梨樹感到震驚，心里的某個角落被觸碰得有些呼吸不過來。她望著那一棵開滿白花的樹，止不住就要落淚。

姜露兒疑惑道：“這個時節怎會有梨花？不是早謝了嗎？”看向小溪時被小溪此時的神情嚇了一跳，縱使知道小溪對梨樹有著異樣的情節，卻沒想到會淚流滿面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一臉模樣。小溪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舉起袖口擦拭著臉色的淚水，笑道：“自從娘親砍了苑里的梨樹，我便不曾再見到梨花。”

樹枝上的梨花經過一夜的小雨已凋零過半，只剩下一些還殘留在枝頭。小溪望著那樹枝上的梨花，心里想著再過半月不知道這梨樹會不會結出梨子。

這樣的情景讓小溪想起之前在一本破本上看過的詞，不經脫口而出，“梨花香，愁斷腸；千杯酒，解思量。”握著舊書的指尖輕微跳動著，上白緋耳力極好的聽到了小溪剛才脫口而出的那兩句話。

似乎知道謝瑾藍她們會來，阿詩在庭院擺起了桌椅，上面還放著一些精致的小點心。今日的上白緋依舊是一身白衣，一頭墨黑的長發只用白色的發帶隨意綁著，頸脖處圍著一圈白紗。

謝瑾藍走到上白緋面前甜甜喚了句，“緋妹妹，昨夜睡得可好？”上白緋點了點頭，邀請謝瑾藍一齊坐下。小溪忍不住湊在謝瑾藍耳邊說道：“離兒姑娘，我能四處撿一些梨花回去？”

謝瑾藍不解道：“你撿些梨花回去干嘛？”此時上白緋也看過來，同謝瑾藍一樣不解小溪為何要撿掉落在地上的梨花。小溪頓時臉色一紅，支吾道：“我想用來，用來做梨花糕。”謝瑾藍無奈的對著上白緋搖了搖頭，默許小溪去撿梨花。

謝瑾藍先是把懷里抱著的琵琶交給阿詩，“這是你們姑娘昨日落下的，我抱來還你。”

“謝離兒姑娘。”阿詩輕聲接過謝瑾藍遞來的琵琶，同上白緋說了幾句便抱著琵琶回滿花樓。謝瑾藍對上白緋粲然一笑，開始講一些近些日子發生的有趣事物，到后面繁衍到一些世間流傳下來的千古名曲。上白緋坐在一旁靜靜聽著，神情怡然，偶爾也會點頭表示贊同謝瑾藍的話。

小溪跑去廚房尋了個竹籃跑到庭院里，歡快的在梨樹下撿著朵朵梨花。姜露兒拿了個茶杯在庭院里忙著收集樹葉上的雨水，最后裝進一個灰色的小瓶子里。

偶然轉身時，小溪發現上白緋正歪著頭打量著她，許久后目光轉向她手上的那籃梨花。小溪反而停下撿梨花的姿勢，望著上白緋的身子，心里的喜悅淡然無存。她想起澈天夏所說過的話，越看越覺得上白緋就是澈天夏要尋找的師姐，無論從氣質和相貌上來說，沒人會比上白緋更出眾。想來那澈天夏的師傅還真是會挑人，挑的盡是些相貌上等的美人，不知道澈天夏其他同門會不會也這般好看。一個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若真是如此，自己要怎樣才能看到上白緋身上的圖騰？小溪為此為了愁。

“緋妹妹，花姐姐有沒有同你講‘美人賦’的事？”謝瑾藍的這個問題讓小溪幡然醒悟，是啊，六月帝都的‘美人賦’，那時上白緋也會一同前往帝都，一路上肯定有機會看到上白緋身上的圖騰。那時帝都將會匯聚天下前來參賽的美人，自己也可以看個熱鬧。想到這小溪嘆息道，要真有那么簡單就好了。

上白緋一邊聽著謝瑾藍所講的話，眼光時而瞥向小溪那邊，對小溪剛才時歡時悲的神情轉變感到有趣，這個小小的婢子雖然長得難看，心思卻是玲瓏復雜著。

“緋妹妹，今年的‘美人賦’我們勢在必得。普天之下，再找不出比妹妹還美的女子了。花間醉月有今日的重生，妹妹功不可沒。”難得謝瑾藍會贊賞其他女子，這讓小溪同趕來的姜露兒很是訝異，記得這花間醉月里，除了花滿月，謝瑾藍從不正眼看任何女子。

“要不，以后每夜緋妹妹彈琴，我來唱，怎么樣？”謝瑾藍說，眼里大放光彩。上白緋望著小溪手上那一籃梨花，點頭同意。

當日回到醉月樓里，小溪等謝瑾藍午睡后悄悄溜出了房里。她只身一人來到廚房里提了個木桶從井底打了桶水倒進木桶里，隨后把籃子里的梨花全數倒進桶里一片片洗著花瓣。后面提著把鋤頭來到梨樹下，把洗好的花瓣放進竹籃里懸掛在早上那棵梨樹下。

小溪走到后院的藏酒窖里，從懷里掏出謝瑾藍打賞給她的一只蝴蝶簪同守門的老頭換了一壇酒。小溪抱著酒壇跑到梨樹下，把籃子里的梨花全倒進酒壇里用紅布封上壇口，隨即鋤頭在梨樹下挖了個坑把酒壇埋了進去。

小溪臉上浮現出愉悅的神情，多年的一樁心愿終于了結。多年后若是還活著，她便來這梨樹下挖她現在深藏的酒，若是命喪黃泉，那這壇酒就守在這棵五月開開花的梨樹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