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樹下說相思，恨郎怨郎郎不知

——銘瑄篇

我出生在南方一個安詳?shù)男℃?zhèn)，一個和美的人家。爹爹嚴(yán)正而不失慈愛，娘親溫婉而不失主見。我如眾星捧月，享盡寵愛萬千。幾年后，我的弟弟也出生了。弟弟是我們家的活寶，小巷的魔王，常常惹是生非，小孩子們怕見他，只有一個叫蘇修凡的孩子肯和他玩。聽爹爹說，蘇家和我們家甚有淵源，具體我便不知，大抵是小孩子，說了我也不懂吧。

水霧輕靈，小橋俊秀，清澈的小溪嘩嘩地淌過童年無憂無慮的時光。娘說不知怎么回事，一晃我就成了大姑娘，于是親事便被提上了家里的日程。我家世清白，模樣也還算不錯，提親的人倒是不少。但爹爹沒有一個看得上的，到了十八歲，我還是沒有嫁出去。待字閨中，我不喜歡女紅，卻常讀《詩經(jīng)》，最喜歡那些膽大的女子，為了心上人可以私奔。這樣的生活多么自由愜意，我想有一天我也要親自找個夫婿。

這一天很快來了。

夜幕降臨，昔日熱鬧的小溪此時寂寂無人。我滿心歡喜坐了下來，在溪邊濯足而歌。一陣腳步聲臨近，我自知失態(tài)，趕忙起身想躲起來，卻因天黑摸不到繡鞋。我更是焦急，手不停地摸索，攀上一個滑膩膩的東西，我覺得這觸感又陌生又熟悉，不由得多模了幾把。正暗自揣摩，只聽見一個男聲含著笑意朗朗道：“姑娘???在下的手，摸得可還順手？”我心下一驚，急忙撤回手來，嘴上卻強(qiáng)裝鎮(zhèn)定：“唔???有些滑，本姑娘還以為是繡鞋的緞面呢???”黑暗中一雙粉色繡鞋被遞來：“姑娘的鞋在此。”

清風(fēng)吹來，微微涼意，我突然覺得這男聲很是好聽，一時怔在那里。不料一方帕子飄飄然落在眼前：“夜涼如水，姑娘且先擦干腳再穿吧。”我心里蕩起一陣漣漪，動作輕快利落：“本姑娘征用了你的手帕，回去洗干凈會還你的。”“這個自是不用。”黑暗中有一雙如泓泉一樣的眸子閃動，把我的心攪得很亂。“你且說個地方，我明天送去給你。”那明亮的眸子散發(fā)出光芒：“花汀會館。”

一夜無眠。

我是個說風(fēng)就是雨的脾氣。清晨早早梳妝完畢，便坐著轎子來到了花汀會館，向掌柜的打聽一個年輕公子。掌柜的笑道：“這位姑娘，年輕公子千千萬，您找的到底是哪位？”哪位？我一時語塞，并未瞧見那人的長相啊。“就是???就是，有很大很亮的一雙眼睛。”我比劃著。掌柜的還是摸不到頭腦，和我尷尬相對。“姑娘可是找我？”熟悉的聲音響起，我回眸，看到昨日那雙眼睛帶了點(diǎn)促狹。“正是。”我高傲地挑起下巴，從小到大我都是不管現(xiàn)實(shí)有沒有吃虧，都不可輸?shù)糇焐系臍鈩荩熳龀鲆桓辈豢梢皇赖臉幼訉⑹纸佭€給他。他接過，緩緩道：“姑娘將這方帕子洗的很是干凈。”我急忙解釋：“不是我，是小葒。”說罷隨手指了指貼身的小丫鬟，小丫鬟目光呆滯張了張嘴。青年笑了笑：“看來姑娘很喜歡這種帕子，我房里有各式各樣的，姑娘可愿一看？”我怔了怔：“你專門推銷手絹的么，我家有，我不買。”小葒以手掩口，偷偷笑了幾聲。我瞪了那小蹄子一眼，復(fù)又沖青年笑道：“公子，告辭了。”那位公子卻沒有告辭的意思，一把抓住我的袖子：“姑娘，在下有話要說，可否移步樓上。”我有點(diǎn)詫異，但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拿出一個半舊不舊的荷包遞給我：“你看這荷包如何？”我拿著仔細(xì)端詳了一下，湖藍(lán)色的緞子上繡了一叢蘭草，感覺有點(diǎn)眼熟。不過針腳粗略歪歪扭扭，緞面也不甚平整。我不好表態(tài)，便只附和道：“好啊，好???”他笑了笑：“是我小時候一個小姑娘送的。”我心想，他不會是知道我對他的企圖，用這個青梅竹馬送的荷包來拒絕吧。我心下酸澀，話鋒一轉(zhuǎn)：“唔???女工差成這樣，想必模樣也不怎么的。”青年眉毛挑了挑：“是不怎么的，和姑娘長的一模一樣。”我拿著荷包的手抖了一抖。青年坐下：“銘瑄，你忘了我了???”

我心里激動，手上也顫抖，荷包一個沒拿穩(wěn)，墜了下去，青年快步上前，接在手里。他看我還是一副云里霧里的模樣，緩緩道：“也罷，當(dāng)年你還小，怕是不記得了。”“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青年道：“那年我十歲，你七歲。我隨爹來蘇鎮(zhèn)做絲綢生意，你和乳母來到我們店里。你看上了一匹紫紅色的緞子，卻不小心拉扯壞了，我便自作主張想將這匹緞子送與你。但覺著有些虧了，便向你討東西來換。”

我眨了眨眼，想象著當(dāng)時我一定很飛揚(yáng)跋扈。青年又道：“你隨身解下了這個湖藍(lán)色的荷包，說是你第一次做的，將這個價值連城的寶貝送與我，我只賺不賠。”我實(shí)在憋不住，噗嗤笑了出來。青年撫了撫荷包道：“姑娘莫笑，在我眼里，它確實(shí)是個價值連城的寶貝。”我臉上緋紅，再不肯多說一句。看我這幅形容，青年臉色漸漸白了起來，又變得鐵青，收了眸子里的光，轉(zhuǎn)身想要離去。

我心上焦急：“哎哎，你干什么去，你話還沒說完呢???”青年回身：“我話還沒說完？”我咬了咬唇，又暗暗揪了揪自己的衣角，老大不情愿地說：“一般話到了這個份兒上，不是該說何時提親了么???”

由于我十分愿意這門親事，向來尊重我意愿的爹爹和娘親也是喜滋滋的同意了。他叫趙仕雍，出生商賈人家，也是做生意的，在臨鎮(zhèn)花汀住著，倒也不遠(yuǎn)。一切都是那么美滿，那么恰到好處。新婚之夜紅燭高照，擁著他光滑而結(jié)實(shí)的脊背，我流出了幸福的眼淚。我覺得，人生完美了。

如果沒有后來那些事的話。

成親三年，我們芙蓉帳暖，我們花好月圓，我們顛鸞倒鳳，我們相濡以沫相敬如賓。但是就是如此美麗的歲月，終敵不過“無后”這兩個字。婆婆以死相逼，趙仕雍寫下了一封休書將我譴回娘家。

我們的故事便像《孔雀東南飛》一樣發(fā)展著，劉蘭芝回娘家后并沒有和焦仲卿私會，然而我們有。趙仕雍斷斷續(xù)續(xù)來蘇鎮(zhèn)做生意，只要他來，便在他店外放一張收蠶絲的牌子，我就到老地方等著他。每每有床笫之歡，我并不覺得是偷情，而是很自然很美好的事。是的，我執(zhí)拗地覺得他還是我的丈夫，我們之間情深似海，我和他最終會白頭到老。

事實(shí)證明我太過天真。婆婆給他找個了家世清白的姑娘，勸他再娶，趙仕雍點(diǎn)了頭。那天晚上歡好過后，他抽身離去，撂下了最后一句話：“銘瑄，我們以后不要再見了，我將有新的妻子了。”

我的堅(jiān)強(qiáng)終于兵敗如山倒，兩串淚水滑下，身子在被子里不住地顫抖，手不自覺地?fù)嵘狭烁共浚€未來得及出口的話被他冷硬的背影搗碎在喉嚨深處。

世雍，我們有孩子了。

趙仕雍從這段感情中抽身離去，神清氣爽，干干凈凈。而我必須留下來，承受這一切，包括這個不應(yīng)該存在的孩子。

我的孩子要有個好的父親。當(dāng)蘇修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知道，他就是。為了這個孩子，我可以犧牲一切。

蘇修凡當(dāng)女中教師時，是他最快樂的日子，而那段時間，我懷揣著這個快三個月的孩子，像是一個賊。我在心里，拿孩子當(dāng)借口，不停地企圖接近他。是啊，我只是想給孩子找個好父親罷了。然而，他的淡泊，他的善良，他的寬容，他的才干卻在我這一步步靠近中成了致命的蠱。

我懷著前夫的孩子，而我，愛上了他。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但我想給自己一個機(jī)會，至少回首往事時，我不會遺憾。這個念頭像一條蟄足的毒蟲，在我心里埋藏了許久。終于，春天來了，它即將破土而出。

那一晚，我安心地趴在他的胸前，好像是已經(jīng)撒好網(wǎng)的漁人在等待著魚兒上鉤。他好像是做了一個冗長的夢，所有的痛苦都變得不真實(shí)，所有的過往也模糊了起來。他晃了晃頭，似是還是有些暈。

“修凡，你醒啦???”一個嫵媚的女聲響起，蘇修凡驚詫極了，我居然躺在他的臂彎里。他好似遇見了一條蛇一般，急忙用力將我甩開。我拿出為人婦的那點(diǎn)本事撒起嬌來：“你這是干什么，用人家時百般體貼，不用人家就這樣???”“銘瑄你在干什么？”他不穩(wěn)地趕忙下床。我擁被坐起：“你說我在干什么？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么???”“我一個病人能做什么？銘瑄你不要鬧了，快把衣服穿起來。”蘇修凡一邊穿衣服一邊冷冷說道。

早料到他是這樣的反應(yīng)，我不屑地笑了一下：“事已至此，你覺得你可以全身而退么？”蘇修的目光凌厲射來：“我很清楚我自己是什么樣的人，你要做什么都是白費(fèi)。”“反正我也是嫁過一次的人了，我不在意自己的名聲，”我笑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地理著自己的長發(fā)：“但是???你，蘇修凡，你可不一樣了。我知道你的野心，你以后還想著要做蘇鎮(zhèn)最頂級的人物，讓所有的百姓都臣服。我現(xiàn)在張口一喊，你所有的努力都會白費(fèi)了。因?yàn)橥饷娴男P們會闖進(jìn)來。他們?nèi)羰强匆娏诉@副場景，會相信你什么都沒做么？就算他們覺得你什么都沒做，也寧愿你做了。平淡的生活需要點(diǎn)綴，不是么？”

蘇修凡把衣帶整齊地束好：“銘瑄，夠了。湄如在哪里，我要見她。”我的嘴角又挑起一絲曖，昧不明的笑來：“你要見她？那我把她喊來就是了”我好笑地看著她，運(yùn)足了力氣：“湄r???”嘴忽然被蘇修凡捂住，他眸子里滿是不耐煩：“你到底要怎樣？”我走下床來，里衣招搖著繞過蘇修凡，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自然是要你，要你做我的夫君。”“你知道我并不愛你。而且我身負(fù)血海深仇，沒時間和你耳鬢廝磨。”蘇修凡冷冷說道。

聽到這些冷得像冰碴一樣的話，我的心痛到了極點(diǎn)，但我已拿定了主意，要不擇手段得到他，我心里滴血，卻笑道：“可我并不要求你愛我，我愛你就夠了。更何況我要做的只是給我肚子里的孩子找一個父親。”“你？”蘇修凡驚疑地望著我：“你何時有了孩子？”“這你不必問。”我將自己的身子緊貼上來，聲音放低：“我知道你想反林埔遠(yuǎn)，我手上有路家軍，他們平常在蘇鎮(zhèn)有著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工作，而一旦被號召起來，就會奮戰(zhàn)到底。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下，這支重要的砝碼，現(xiàn)在在我的手里。那塊玦，除了我，誰也不知道在哪兒。”

“銘瑄，”蘇修凡沉吟道：“你的條件是什么？”“我要你娶我，我不要我的孩子長大被人叫作雜種，他是你和我的。”我語氣堅(jiān)定道。“那么，我娶你可有期限？”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猶豫，我只是想給自己一個機(jī)會，即使沒有抓住，也再無遺憾了。我故作輕松道：“我路銘瑄也是個女中豪杰，不會死粘著你的。等孩子生下來，你若還是對我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喜歡，你可以自由。我的孩子有個光明正大的身份，就好。”

蘇修凡道：“我需要時間考慮。”我笑了笑：“現(xiàn)在我若喊了，父親必定會知道，他自然會要求你對我負(fù)責(zé)，你最后還是要娶我。若是你現(xiàn)在答應(yīng)了，會得到路家軍，也能保全你的顏面。蘇修凡，你沒有選擇。”“我不明白，那么多男人可以幫你，你為何要選擇我？”“因?yàn)???”我的嘴貼上了蘇修凡的耳朵：“我愛你。”

蘇修凡身子一顫，以前為了素素，他一直以兵力不足為由拖著不去攻打蘇鎮(zhèn)。可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孫羨君如膠似漆，難道他蘇修凡還要裝情圣為了她放棄母親的愿望么？他積累了這么多年的努力怎么能夠浪費(fèi)？他滿心澎湃的仇恨怎么能夠平息？銘盛他們還在牢里受苦受難，他怎么能夠袖手旁觀？

“怎么樣？想清楚了吧，紙筆在這里，立個契約吧。”我笑道。“不用了，”蘇修凡目光堅(jiān)定：“我們擊掌為誓。”

“啪啪啪”，三下?lián)粽疲枚怂腥说拿\(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