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癡迷疼痛
- 長訣記
- 秦佐
- 3754字
- 2013-05-16 11:09:44
瑞安迅速將手里的煙專在柵欄上按滅,繞開桑青去客廳拿起自己的包便離開,她奔跑在這干凈規則的人行道上,有路人不斷側目。
白日里的城市褪去了炫目繁華的燈光,立馬素凈不少,但仍舊光鮮亮麗。一些建筑經過歷史的沉淀,散發出誘人的深沉,瑞安著迷于悠久的味道,卻對全現代化的高樓大廈從無興趣,無論它們如何高聳入云,但究竟只以現在為起點,除卻初見時的一聲驚嘆,再也沒有值得人探究深入的蘊涵。
瑞安匆匆匯入地鐵人流中,大概幾近兩三個月未曾乘坐這種交通工具了,身置其中的感覺就像一滴水跌入汪洋大海,瞬間其浩大奔流之勢會讓她全然遺忘自我,無須多思,只隨流即可,下一站抵達哪里,可能將被摔上巖石而粉身碎骨,抑或氣溫突升便可得幸蒸發升空,這些都不得而知,只要像大眾一樣漠然著臉孔,端坐或者站立,惘然地思考亦或發呆…..當然,早晚上班高峰就請你警醒地把注意力放在如何擠進地鐵占得一席之地并完好地到達目的地吧。
周末的2號線與其它線路的高峰期無甚區別,瑞安只得站往車廂接口處,地鐵行進時發出轟隆隆地聲音,接口處便是左右搖晃,這讓瑞安有些恐懼,疑心車廂若是斷開來該如何是好。
有情侶在地鐵里卿卿我我,身旁的一對更是放肆地當眾擁吻,瑞安別過頭去,雙唇纏綿的聲音混跡在轟隆中卻還異常清楚,瑞安感到頭痛,徑直朝另一節車廂擠去。腦海里又顯現出清晨酒店陽臺上桑青云里霧里的表情,她又清楚看到他眉心的川字,像是雕刻出來的一樣精致而刺目,同樣流露的還有些不可置信的悲傷。
也許只是為了掩飾共度一夜的尷尬,她從不曾料想到一個月時間不到,兩個人就那么快地發生關系,而他們今后,還要在一個屋檐下相處未知的歲月。瑞安有些羞赧且對自己生氣,她用雙手捂住臉龐,勒令自己不要去回思那些溫情的可恥細節。
這一夜亦是因她而起,瑞安突然回想起雨夜里自己的舉動,她是那般令人不可思議地失態,這一刻她突然覺得惶恐不安。缺乏父愛母愛又多病的陰暗童年,造就了她過早成熟的心智、獨立的性格,以及一些令她無從簡單快樂的后遺癥。幾年前她一直不曾自我審視到自己性情的殘缺,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快樂的,只是比同齡人成熟一些,直到有過幾場戀愛以后,她突然明白,成長的環境導致她難以相信別人,而她也因為鮮少透露給別人自己的心緒而過于壓抑,久而久之,各種各樣的小苦痛因密封發酵而膨脹,最后砰然爆裂,傷害別人亦傷害自己。
就像桑青,他突然闖進她的生活,他對她關懷至極,他不斷伸出自己的觸角表示友好,她卻恐懼又興奮,全力作好準備反擊他,她用她一慣的手法去混亂他傷害他,如果他掉頭就走,只能證明他并非真正關心她。用這樣一種怪誕的方式去試探,去彼此傷害,她沉迷于此。
就如同真實生活中的她從不怕痛,鋒利的刃劃破膚表,疼痛的意識傳達到神經中樞卻被她強大的大腦異化,她看著妖艷的紅色液體涌出,會莫名地感到興奮。
所以,說出那樣尖銳的話,是因為自己相信了他么?才短短幾十天的時間?瑞安問自己。是,如果不是,她便不會把自己的身體輕易交付給他。她又這樣回答自己。
她一直覺得桑青知道太過了解自己,以至于她懷疑一切都是他布的一個局,她亦有一種曾經遇見過他的直覺,思量許久無果,直到昨夜,她在床上輾轉時突然想起自己近一年不曾更新的微博與博客,于是她起身登錄查看,調出訪客記錄時那熟悉的感覺又襲來,有一個訪客經常在同一時間出現在自己的各種帳戶中,這些帳號資料不盡相同,但都與桑青相差無幾,更重要的是頭像都是一張黑白側影。瑞安想起搬家第一天的夜晚,她在黑暗中看到他的側臉感到詭異。
那么,他從很久前就開始關注自己?瑞安思考。她喜歡在閑暇時寫一些文字,關于生命的意義,關于自由,關于信仰,在很多人來看也許是無關痛癢感想,但她癡迷其中無法自拔。后來便將其中一些文字發表在網上,引來一些圍觀者,有人叫好,有人留下罵聲,更多的人是默默飄過,桑青從不評論,但他經常出現,故而那個黑白頭像給瑞安留下印象。
地鐵到站,瑞安跟隨人群出站,叫了一輛摩托車去不遠處朋友的住所。這里僅能算得是上海的郊區,但處于高速發展中,自瑞安住在這里的兩年來,便已然繁華不少。到達目的地后,瑞安走進老式低矮樓房,這一帶已經面臨拆遷,因為歷史過于悠久而價格稍微人道一些,瑞安踏著高跟鞋爬上二樓,映入眼簾的是過道里蹲身沖洗頭發的女子。
瑞安快步行過去,在她摸索的臉盆里拿過水盅舀起溫水,輕勻地淋過她沾滿泡沫的脖頸,美眸忽地一抬,她撩起濕潤的長發,眉眼里滿是欣喜:“瑞安,你怎么來了?”
瑞安微微一笑,說道:“我來看看你。”
“你還知道來看我??!你都多久沒打電話給我了?以為你把我忘了呢?!睖叵θ∠吕@在脖子上的毛巾揉干長發?!皝恚爝M來坐。”她拉著瑞安進入那個狹小的租房。
瑞安在整齊的小床上坐下,轉眼環視四周,跟以前沒有多大區別。“溫夕,這地方快要拆了吧?!比鸢餐驕叵w瘦的身體問道。
“小區房貴著呢,一室一廳的沒個七八百也租不到啊,太不值得了。”明媚的雙眼透出燦然來,意在告訴瑞安她住這里很好。
瑞安低頭不語,溫夕是前同事,兩年前從廣東來上海時茫然無緒,她在旅館住了兩天,因為學歷不高,對電腦亦不熟練,所以工作一直沒有著落,也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偶然間看到那間酒店的招聘,于是便與溫夕成了同事。溫夕一直很照顧瑞安,后來,溫夕在整理時不小心摔碎一瓶高級紅酒,瑞安毅然為替她背了黑鍋而被開除,而溫夕此后便對瑞安如同親人。
“你中午想吃什么,今天正好是休息呢,我去買菜做給你?!睖叵Σ⒓缗c瑞安坐下,她興奮地問道。
“現在才幾點,等會再說吧?!彼廊粚叵Ψ旁谛拈T之外,并不曾真正同她講述過自己的心事,她亦拒絕溫夕感恩的回報。瑞安想起少年時候的自己,為了獲取朋友而想盡辦法對別人施加恩惠,有些人會感知而擁護自己,而有些人只一如從前那般麻木無情,十幾歲的于瑞安無疑是優秀的,有很多的朋友與聚會,但她依然寂寞,多年后,她設法改掉了自己的這個惡習。
人與人之間磁場是相互吸收還是相互排斥一開始就是注定的,通過人為或天意改變原行的軌跡而道合的緣分,總是牽強無比,瑞安以為,彼時她勇敢站起身來為溫夕背起罪責,不過是因為自己迫切想要離開,且正好,還了平日里溫夕的友待。就她們彼此的性情與價值觀來講,是無法成為知己的,就像自己在她眼中屬于怪癖一類,而她在自己眼中是愚蠢的女人。
“已經十點了。”溫夕抬起手表說。“我知道你是四川妹子,喜歡吃辣,那么,我們出去吃吧,吃烤魚好了,或者火鍋!”她手舞足蹈地想要招待這個曾經的恩人。
“好,出去吃?!比鸢驳换貞?。“你們怎么樣了?”緊接著她問道。問出這樣的問題她自己其實是有些詫異的,她其實并不關心這個昔日同事的感情問題,或許是因為今天忽然不請自來的目的不軌吧,她是為了回避桑青,想要在這里呆上一會,其實按照以往的作風,她會去一個人走走,但不知為何,此時她就是想要找一個熟悉的人陪伴一下。并且,也許她會破例述說一些近期困擾自己的事,關于桑青……
青春的笑顏卻突然僵?。骸斑€是老樣子。”
瑞安啞然,溫夕的故事在酒店里幾乎人盡皆知,記不清多少次眼見她和男友在大樓下吵得不可開交,后來,她也曾告訴自己一些,加上同事們在閑散時肆意談論的,瑞安大致也了然了。故事是這樣的:
在溫夕上高二的那年同一個叫男孩相戀,兩人如火如荼,結果導致高考成績一塌糊涂,家長這才知道她的戀情,溫夕家里經濟比較殷實,但那男孩的家境并不好,于是便毫不留情棒打鴛鴦。后來他們私奔,她的父母追到火車站要她回家,她卻當場持刀以自殺要挾,父母給出兩個選擇:要么乖乖回家,要么斷絕關系,要強的溫夕選擇后者,當場氣暈了母親。
她以為她不顧一切追求到的愛情是完美的,但在新的城市,他們連謀生都成問題,男友很快便暴露懦弱無能的本性,整天埋怨溫夕,并坦言當初不愿意與她私奔的。爭吵愈演愈烈,但她不愿意分手,她覺得這是最正確的選擇,所以必須要堅持下去。后來,男友跟社會上的流氓混在一起,不工作不回家,只冷不丁地冒出來找溫夕要錢。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七年之久,他們斷斷續續,而她為了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省吃節用。
瑞安看著溫夕發紅的眼眶,她握住她的手。也許自己又錯了,瑞安想。按照自己的思維模式,她無法猜度溫夕的心思,那樣一個毫無可取之處的男人,究竟是如何長久占據面前這個女人的心靈的!
溫夕不禁倒在瑞安的肩頭,她像是站立了一千年的神像一樣祈求休息:“好累??!瑞安。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蠢?”她哽咽著問。
“怎么會?”瑞安暖語回答,卻是有些言不由衷。
“大概是活該吧!我背叛了父母!”她恨恨地說,像是自己也厭惡自己。
“世間愛情百態,不是活該,是因為你就是義無反顧的人?!比鸢舶参康?。
“你知道嗎?瑞安,每一個清晨,我朦朧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是在黑暗中前進,我從來沒有過放棄的意念,我逼迫自己去衡量過得失,但是,我還是沒辦法萌生放棄的想法?!?
瑞安緘默,她依然不懂這樣的愛情,比黑暗中獨自思慕痛苦百倍,過去就橫亙在眼前,那個男人是常人眼中的敗類,她卻唯獨鐘情于他,所以她從柔軟的藤蔓堅強成一株樹,等待這個軟弱的男人隨時前來纏繞依附。但是,這樣的愛情就是活生生地存在,而這個陷入其中的女子是一個聰明的美麗女人。
也許,恰如自己享受疼痛那般,溫夕只是,癡迷于這樣的折磨而已。
什么樣的人才會以痛為樂?大抵是那起飲痛成長的人,就像初生的嬰兒,你喂給他黃蓮,他卻不懂得苦,有一天甜入舌尖,卻生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