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姜不清楚更不敢多問他所指的影子是什么意思，只是默默地給他斟滿酒。

齊王高把酒端向她，“喝了它！”

仲姜略一猶豫，舉杯便飲。入口才知老酒勁大辛辣，“哈－－哧”她象小狗一樣伸舌頭吸氣。

嬌俏可愛的樣子引得齊王高會心一笑，“你為什么對堂中的帛畫那么有興趣，你去過塞外嗎？”

一大杯酒下肚有些發暈，她心里面還是清楚不能說出自己的身世。

“我外祖家曾居塞外，不過我并沒有去過。甚至連外祖他們長什么樣子也沒見過，因為我一出生他們就不在了！”

這回不用齊王高勸她喝了，她給自己倒了一大杯仰頭喝下去。

齊王高含笑看著她，宮里頭人人懼他，在他面前甚至連諸兒與宣姜也不敢有半點放肆。他實在是太寂寞了，連一個說真心話的人也找不出來。

“那——你的母親是在塞外長大——？”齊王高看著她若有所思。

仲姜一愣，對于母親她真的知之甚少。“我娘在我五歲那年就去世了，四歲時候我娘曾將我外祖的靈柩移回塞外安葬。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知道原來我外祖家是從邊塞遷移過來的！”

齊王高略有失望，黯然自語：”原來是我想多了！”愁緒一起，杯杯入肚化作惆悵。

“大王，您在思念心上人嗎？”仲姜靠在桌上笑嘻嘻地問道。

齊王高一怔，繼而失笑。這小丫頭真的喝醉了，已經沒把他當一國之君了。

“你讓寡人怎么回答你呢？說不是吧，你未必相信！說是吧！以寡人今時今日的身份與地位，思念誰還得不到嗎？”

“那你就錯了！”她玉手一指，小臉蛋紅撲撲，小身板一躍坐到他跟前。

“別以為有權有勢的人想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其實你們和我們一樣都是可憐蟲！”

“可憐蟲？寡人怎么和你一樣是可憐蟲了！”頭一回有人這么形容自己，齊王高的眉頭一皺。

她毫不在意他的臉色，湊到他跟前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

“我在宮里五年，您去看太子殿下的次數我也數也數得過來。說您不喜歡他吧？殿下生病的時候您比王后還著急。可說您疼愛他吧，您又離他遠遠的！宮里面的人想著法子討好您、親近您，可您呢連機會也很少給人家！長此下去，您是不是有苦無人說、有痛自己捱、有淚獨自吞，想愛不敢愛。一個人孤零零地，難道還不可憐嗎？”

齊王高神色愕然，回首這些年自己的生活狀況的確如此。

“還有太子殿下，從小一個人住在那么大、那么冷清的屋子里。一個吃飯、一個人睡覺。每天都對著那些冰冷的簡書，讀著沒有感情文字。連跟自己的父母一起吃個飯、說會話還要先去稟報、得到您的批準才可以。象這些在民間孩童身上的極其平常之事他都享受不到。您說，他是不是可憐人？”

齊王高把玩酒杯默然不語，仲姜暈乎乎地舉起杯在他眼前一晃：“奴婢只是說真心話而已，您可別要我掉腦袋啊！”

還惦記著會掉腦袋，齊王高哭笑不得。這些年對身旁之人的確太過疏忽，他心里的愧疚又有幾人能理解？

“你說了寡人與太子，那你呢？你又可憐在哪里？”

仲姜托腮側頭想了想，自己可憐的事多了去了，說些什么好呢？

“奴婢的可憐和全宮里的下人們是一樣的，受人白眼、遭人歧視甚至被打破頭！”她指著自己的額頭，迎著齊王高詫異的眼神，她有些傲氣地說：“不過，奴婢不想因為可憐而被人同情。因為憐憫只會弱者更弱，得不到真正的尊重。”

“哦，那你認為怎樣才會得到真正的尊重呢？”

仲姜眼睛發亮，紅撲撲的臉蛋上滿是神彩。“靠自己的才干闖出一番事業，才能贏得真正的尊重啊！這是我的夢想！總有一天我會證明給那些瞧不起我、打罵我的人看看，我仲姜絕不是軟弱可欺、低三下四之人。”

“好！有志氣！來，為你的夢想干一杯”齊王高大笑。

“也為我們這些可憐蟲干一杯！”仲姜豪爽地端起酒仰頭倒進肚子里。

滿屋子開始亂轉，她的頭開始暈乎乎。瞧見齊王高正看著自己微笑，感覺有種說不出的親切。

多么神似父親云白的目光和，那么痛惜與寵溺的目光——

仲姜仿佛見云白向自己走來，“爹”，她情不自禁笑著喊一聲。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模糊的身影慢慢靠近伸手擁住她。

“爹，你真的沒有死？”，她驚喜地撲過去，天眩地轉之中父親的懷抱就象踏實平靜的港灣。

“你和娘不要丟下我，我一個人在宮里好孤單、好害怕！我好想你們－－－”她抱住他的脖子委屈得象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齊王高抱著醉態可掬的仲姜，已經在他懷抱中安靜的睡著了睫毛上還掛著淚花。多年前邊塞的那個夜晚，他和嫦曦的緣份就是從一夜相擁開始，難道故事又要重演么？

“大王！”莫總管進來。齊王高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讓她睡吧！寡人守著她！”

仲姜突然醒來，頭痛欲裂。“你怎么喝這么多酒？”坐在榻邊的眉生關切地問。

“我在哪里？”她驚疑四處張望。

“你昨晚喝醉了，早上莫總管送回來的。”眉生給她端上醒酒湯，“臨走時，他囑托我這件事千萬不能讓殿下和楚童知道。”

仲姜這才想起昨晚和齊王高飲酒之事，心里暗罵一聲該死！也不知酒后有沒有胡言亂語或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

“從你回宮后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不會有什么事吧？殿下昨兒還要我好生注意你，是不是你們——？”眉生給她披上衣服。

仲姜嗔她一眼：“姐姐想多了，是_－－莫總管昨兒讓我幫他品新酒，一個不小心就喝多了幾盅！”

眉生似信非信，“那你的額頭呢？別告訴我是喝醉了在酒缸上砸的！”

仲姜情知瞞不過她，只得將紫鸞釵前因后果講給她聽了，眉生皺著眉頭聽完長嘆一聲。

“這都怪我，有好些事之前沒告訴你！”

她倒了一碗茶，坐在榻邊給仲姜講起了驪姬之事——

“驪姬夫人是衛國人，因為家境貧窮被賣到衛國夫人府上做了舞姬。

后來，她和府里的樂師暗生情愫，倆人以一支紫鸞釵私自定情。

按規矩夫人府里所有的舞姬都是要敬獻各國王侯的，自然不能與任何人有私情。

這件事情被衛國夫人發現后，在驪姬的苦苦乞求下衛國夫人才饒恕了他們的性命。

夫人將樂師打了一頓板子逐出府里還沒收了那支紫鸞釵，威脅驪姬以后若有不端就要將此事張揚出去。

后來，驪姬被送到齊國跟了咱們大王。

大王對她恩寵有加，又生了小公子無知。那些前塵往事，在她心里面恐怕早已結成了疤。

突然見你戴著那支紫鸞釵，那不是擺明了有人要揭她的老疤嗎？”

“原來是這樣啊！我真是活該被打死！”聽眉生講完，聯想驪姬暴怒的神情仲姜懊惱不已。

“姐姐，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事？”沒想到平日老實少言的眉生肚子里還挺能藏事的。

“當初驪姬夫人在壽宴上一曲歌舞艷壓四座，宮里哪些好事的主子奴婢們哪有不想打聽的。我也是聽王后宮里的瑞香悄悄說的，當時只認為這都是些閑話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可想不到——”

她憐惜地撫著仲姜的傷口：“害你受了這么大的委屈！”

仲姜心中已經釋然，她央求眉生不要把這件事傳到諸兒與楚童耳中。

“放心吧！驪姬宮里的人總會忌憚殿下幾分，他們比你還不愿殿下知道呢？不會亂傳的。”眉生安慰她。

接連幾天眉生沒有再值夜，倒是她連值了幾個夜差。仲姜心底暗自高興之余又有些不安，是不是那晚酒后失態讓齊王高生氣了不成？

轉念一想生氣了也好，省得要陪他熬夜看折子。

眉生卻給她帶來一個消息，昨日午間驪姬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大王責罰在芳華宮偏殿抄祖訓五十卷還要禁足三個月。

“老天真是開了眼了，總算為你出了口惡氣！”眉生開心不已。

仲姜卻沒有復仇的快意，這些日子陪伴齊王高以來她理解什么是伴君如伴虎。

甚至，她反而同情驪姬。

連宣姜公主小小年紀都懂得尋找機會利用自己去打擊她，更何況后宮還有王后與其他的妃子。沒有背景的平民女子若還沒有尖牙利齒，在異國的深宮里撕得血肉模糊可能是隨時的事。

“還有一件事，說出來你也許不相信！”眉生一臉得意的笑，“大王今日居然大駕光臨在殿里和殿下說了好會話呢！”

“真的嗎？”仲姜興奮地跳起來，看樣子那晚的話他真的聽進去了！

“快告訴我，他們說了些什么？殿下開心嗎？”

眉生白她一眼，“討厭！就只知道關心你的殿下，也不問問姐姐我見到大王緊張不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