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的京都，大片烏云慢慢聚攏到上空，越積越沉，越積越厚，原本明亮的天空逐漸沉下來，彷佛往清澈的水里注入了濃黑的墨汁，直攪得由純凈變為渾濁。沒過多久，狂風大作，有如洪水猛獸般席卷而來，卷起地上的塵土飄揚到空氣中，毫不留情地刮在行人的臉上，讓人生疼。有隆隆聲從遠處傳來。

浣月軒里，穆寧正寫著字，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半邊天，緊接著傳來的驚雷響徹天空。執筆的手一抖，筆鋒向外劃出。無奈放下筆，拿起紙。唉，這張書頁算是毀了。

“小姐，今日已經抄了很多，再抄下去可能到明天也干不了。不如先休息吧。”沛兒一邊數著晾在房里的書頁一邊說道。

走到窗邊，抬頭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氣息。要下雨了。沛兒說得對，多抄真會干不了。

回頭對沛兒說：“沛兒，你去休息吧。”看樣子馬上會有一場大雨，讓沛兒早些歇了，也免得一會兒路上被雨淋著。

沛兒連連擺手：“不…不用了，沛兒在這兒伺候小姐就寢。”盡管院外有侍衛把守，但她只是丫鬟，主人尚未就寢她怎敢先離開。何況是楚榮邪命她來照顧的人。

穆寧一板臉道：“若是回去晚淋雨生了病，誰來照顧我，還是說你不在乎把風寒傳給我？信不信我告訴太子你不把我這個小姐放在眼里？還不快回去。”

沛兒知道穆寧是故意這么說的，她嘴里說著狠話眼里卻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就連半點火星子都沒見著。心下有些感動，這個世上能在乎她的主子除了太子就是小姐了，太子喜歡小姐果然是有理由的，單是體恤下人這一條就不是所有主子都做得到的。

想想浣月軒外面比之前加強了近一倍的護衛，應該不會發生什么。于是便不再拒絕穆寧，拿了穆寧給的雨傘出了浣月軒。

穆寧仍舊呆呆地立在窗前，大風吹亂了發絲卻吹不散她心中的煩惱。這幾日楚榮邪在外頭不知忙些什么，他不來自己就探聽不到任何消息，因為她根本出不了門。不，應該說是楚榮邪壓根不讓她踏出房門半步，美曰其名安心養傷。她現在每日除了睡就是吃，要不就只能百無聊賴地抄寫自己整理的藥草書籍。

出不去，就不知道外面的情勢。穆寧想穆楓了，爹怎么樣了，楚榮燁怎么樣了？她真的好擔心他們。

雷聲逼近了，心緒被滾滾而來的雷聲打斷。手上滴到一絲冰涼，又一滴。從窗戶眺望出去，眼睛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外面的景象，傾盆大雨就鋪天蓋地砸下來遮住了她的視線。

豆大的雨滴打落在窗臺邊緣，濺起水花飛濺到右邊的眼睛里。穆寧睜不開眼，只好趕緊關了窗戶，用錦帕輕輕擦拭眼睛。

大概有泥沙進了眼，穆寧擦了好一陣子仍然不舒服，總感覺有東西擱在其中，一想睜開就難受得掉眼淚。

半睜著左眼像瞎子似的摸索到鏡子前。鏡子里出現的人著實嚇了穆寧一跳。猛地轉身睜大眼睛瞪著面前的人，卻忘了自己眼睛還痛著，眼淚簌簌掉了下來。

一身黑衣素裹，絕美的面容透著棱角分明的冷峻，淡雅如霧的金眸在看見穆寧落淚的那一刻有了動容。大手一伸，不知從哪里掏出的藥瓶，上前一步。

穆寧只覺得自己不停揉著眼的雙手被一只附著薄繭的大手拉開，手心的溫熱透過肌膚傳遞給她，心一跳，手下微微掙脫。

“別動。”

低沉的嗓音傳進耳朵猶如魔音般讓穆寧鎮定下來，下巴被抬起，有液體滴進右眼眼角處，冰冰涼涼的。不適慢慢消退，嘗試著睜開眼睛，竟然奇跡般不痛了。

御天隱全然不管穆寧奇怪的眼光落在他身上，慢條斯理地把青瓷瓶收好，舉手投足間無形地透露出他完美的修養和尊貴的氣息。

嘴角含笑，心里思忖古道那家伙的藥還真靈。這藥水原本是給受傷的人清洗傷口用的，有化解細砂碎石保護傷口不受感染的功效，他是沒用過的，今日親眼見證效果還不錯，想必以后那家伙有的忙了，得讓他幫忙研究些治療心脈虛弱的藥劑才行。

浣月軒外是狂風暴雨，里面的氣氛卻是說不出的怪異。

穆寧和御天隱二人都只是互相看著對方不說話，金眸對黑眸，大有誰先開口誰就輸了的意味，氣氛沉悶地一如這屋子里的空氣讓人透不過氣。

最終御天隱率先敗下陣來，那日之后太子府整個都加強了戒備，他潛入進太子府躲過楚榮邪這么多的護衛不是來為了跟她賭氣似地大眼瞪小眼的，他來是想看看她是否安好，想和她說說話的。

眼前的女子身穿鵝黃色軟袍衣裙，外罩白色紋云輕紗，腰間以同樣的黃色軟煙羅系成一個別致的蝴蝶結，烏發只松松地盤起斜插著一支碧玉魚尾簪。

心中長期冰封的某處漸漸軟了下來，他找到寧兒了。那日之后他沿以前他們相遇的望月崖附近找了幾百里，終于在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村莊里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六年前的小女孩長大了，變得不一樣了。現在的寧兒恬靜中帶了份穩重，出落得愈發美麗，他差點認不出甚至險些錯手殺了她。

想起自己當時的沖動，御天隱的眼眶不由露出愧疚。

“你…”

“你…”

一張嘴，竟是兩人同時開口，愣愣地看了對方片刻，兩人笑出了聲。

這是御天隱只有對著穆寧才有的笑容。

“上次傷了你，恨我嗎？”收了笑，御天隱問道。

輕輕搖頭，她并不怪他。撇開那曾熟悉不說，穆寧想許是那天自己說他是盜花賊，這才激惱了他。既是自己先出口傷人怎能怨別人，他也是一時意氣傷了她，最終不是仍放過她。

“我…”憋在心底許久的話這兒不知為何竟無法啟齒。

“是我下了藥。”金眸凝視穆寧，“一年。必須一年。一年后守宮砂自會重新出現。”

御國皇宮的秘藥，能使女子的守宮砂消失，必須一年時間得以重現。

之所以對穆寧下這種藥，御天隱是有私心的，如果寧兒非完璧，楚榮燁自會遲疑要不要一個不潔的女人。雖然這可能會對寧兒造成傷害，但同樣也是為了寧兒，他不得不這么做。

驚訝于御天隱輕易將自己心思看穿，穆寧更詫異天下間竟有如此神奇之藥。

“我不明白，既然你不是盜花賊為什么要裝作我被人毀了清白？難道僅僅為掩飾自己。”穆寧疑惑，他和楚榮邪是一路的，根本沒理由不知會楚榮邪而擅自行動，除非他并非真心與楚榮邪合謀。

“是。”一如他想象中的聰明。不錯，掩飾身份是一點，但這只是其二。還有其一，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不想楚榮燁碰寧兒。

他了解，寧兒不是心甘情愿嫁給楚榮燁的，更知道以寧兒的性情，只要楚榮燁稍有猶豫寧兒絕對會毫不猶豫離開他。

寧兒向往的是像她娘親和爹爹穆楓那樣至死不渝的愛情。一個不能愛她愛到包容她一切的男人寧兒是不會喜歡的。

穆寧哭笑不得，這就是理由？他能完全不顧外面那些護衛，輕巧避開他們自由進出戒備森嚴的太子府，這種光明正大無視楚榮邪的行徑難道還會怕被人發現？拿她做文章這不是很奇怪。

“你好像并不在乎？”御天隱沒放過穆寧的每一個神情，發現她似乎沒有難過的樣子，看來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了。

不在乎嗎？她的確不在意吧。有些事自己知道便足夠了。只是守宮砂消失一事若被別人知道她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你知道我是誰嗎？”他是不知道她是誰才敢這么放肆。

“知道。”御天隱隨意道，“不就是大將軍穆楓之女，當今二皇子端王楚榮燁的王妃。”挑眉，他有說錯嗎？

他竟然都知道，他知道還敢這么做。

腦海掠過的話脫口而出：“你膽子不是一般大啊！”爹知道了非扒了他的皮不可，當然穆寧是不會讓穆楓知道的。

此言一出，御天隱臉色微變。穆寧后知后覺神色染上一絲異樣，印象中箭隱也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你膽子不是一般的大啊，才多大點的小姑娘敢背著你娘親出來這么危險的地方采藥，你不要命啦！”

這是箭隱對她說的話，穆寧至今都記得。

同樣的，御天隱也是因為想起了當年的那句話暗淡了笑容，見到穆寧突然陷入回憶的樣子，就猜到寧兒是想起了他們的過去。

心里對穆寧說：寧兒，對不起，原諒我不能告訴你真相。

他不能告訴寧兒他就是當年贈她金箭頭的那個人，現在的他還不夠強大，沒有能力堂而皇之地將她從楚榮燁身邊帶走，所以他不會告訴寧兒，讓她徒增煩惱。只要他知道，寧兒心里還時刻記掛念著他就好。雖然此刻穆寧認不出他也讓他有小小的難過。

穆寧忽然抬頭，目光直視御天隱問：“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讓她這么熟悉。

又是一個驚雷響起，房間的光線一亮，燈火跳動映在御天隱面無表情地臉上，只聽見他說：“我走了。”

門外的護衛因為雨勢過大已經暫跑開去避雨了，御天隱打開剛才穆寧關上的窗子，有大門不走偏要跳窗，真是別具風格。安全著地后還不忘回頭對穆寧道：“我還會再來的。”體貼地為穆寧把窗關好。

穆寧跑去將窗戶打開，大雨茫茫中已不見御天隱的身影。失落地走到床上躺下，她還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奇怪的男人，到底他和箭隱有什么關系？為什么兩人會擁有相同的金眸呢？對著床帳嘆氣，他說會再來，只好等下次再問清楚他了。

而就在不遠處屋檐上的御天隱看著穆寧關上窗的一幕，心道，終有一天，他會帶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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