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水一方 一場愁傷夢醒時
- 梅花扇
- 黃瑤猶猶
- 4081字
- 2013-06-03 16:48:49
臥房內,寂靜無聲,燭光昏暗,偶爾燭心爆開,噼啪一聲,火光跳躍。
我安靜地坐在椅榻上,就著燭火看著昏睡中的白霜,若有所思。方才粗粗幫她受傷的地方包扎了一下,卻在掀開她衣裳的時候被她周身的傷疤震驚到了。不禁嘆道這副嬌弱的肉身到底是受了多少的傷痛?
此時她一臉蒼白地躺在床榻上,昏睡中依舊緊緊皺著眉頭,嘴唇緊抿。我從衣袖中拿出那枚羊脂玉佩,輕輕地放在她的枕邊。
稍微在臥房內待了會兒便站起身來,提步出了房門。
玉衡星君正站在門口,回過身來看著我。我朝他勉強笑了笑,便站在他身邊默然不語。
屋外夜色闌珊,纖月如寒,微雨如泣聲聲慢。
許久,我輕嘆一聲,對身邊的玉衡星君說了句去歇息了,便轉身離開想要回房。身后傳來星君醇厚低沉的聲音:“你前些日子說的因緣際會乃是造化產物,這些均是她的個人造化亦是她心甘情愿的。與你之前的作為并無太大關系。”
我停了腳步,頓了頓,點了點頭,便提步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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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
將養了幾日的傷,白霜已能下床慢慢行走了。此次她傷的極重,腿上那刀差點斷了她的筋脈,傷口深可見骨。幸得她心志堅強,玉衡星君的醫術也意外的精湛,才將將保住了她的右腿。
玉衡星君當夜有事又匆匆出了瑤池明境,天尊皇族真真是忙碌無比。臨走時他扔給我兩片金葉子,我摩挲著金燦燦的葉面,發呆良久。
我賭白霜對那兩人有情,本想借此勸服她就此棄了任務。我自然是有想到就算她棄了計劃,燕國國主還是會想其他辦法來想方設法逼唐風臣服或者放棄王位,卻沒想到她竟然將所有事情都攬在肩上,而且做得那么好,但是……對自己做得那么絕。
后幾日閑來無事時,我便如老媽子般推著白霜去院子里透透氣。此時的白霜收了鋒芒之氣,安靜地坐在院中,臉色蒼白卻滿臉平靜。
雖則星君說的是,這些都是她個人的造化,我卻總是心中隱隱愧疚。
世事難兩全,全了此處,失了彼處。
又一日晨起,我敲了敲白霜的房門便推門進去。內室床榻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白霜卻不見了人影。想來她的傷已經好了一大半,便悄然離去。
我踏出房門,心中思量著,再過幾日便尋個機會去探探王爺府,若唐風和白露確然相安無事,我便可離了仙境,只等白露在這里百年之后,魂魄安生了。
酉時,夜幕降臨,粉妝點點,這將將立冬,梅蕊便似迫不及待地破出。
我坐在一棵樹下就著明月品著茶,輕輕哼著白日聽的小曲兒,甚是愜意。
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我轉頭一看,白霜正站在院中,此時的她容顏如蘭靜嫻,霓裳輕飄。
她朝我淡淡一笑,緩緩走過來,側身坐在我旁邊的石椅上,輕聲道:“我之前去了一次王爺府,姐姐和唐風兩人處得很好。”
我點了點頭,靜靜地看著她。我拿起了石桌上的紫砂壺,倒了一杯,將茶盞往她那邊推了一推。
她伸出手拿過茶盞仰頭一飲而盡。
我朝她手背上的傷疤看了幾眼,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淡然說了句:“住在太子府的時候,故意在唐風面前燙的,我三番兩次地欺瞞他。若有個萬一,借著這個傷痕,他才會相信那個騙他的是我,而不是白露。”
我緩緩地移開了目光,伸出手去,給她續了一杯茶。這個萬一,是她擔心自己會舍不得離開唐風么?
她站起身來,抬頭看著明月,雙手后背著。夜風吹得云裳飄逸,顯得她的身軀異常單薄。
默了半晌,她轉過頭看著我問道:“你應該知道我母親是王后身邊的一名侍女吧?”我持著茶杯看著她,點了點頭。她笑了笑,繼續說道:“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母親與白露的母親亦是同胞姐妹。”
我抬起頭,略略覺得有些訝然,隨即想到她與白露長得如此相像,這種血脈關系亦在情理之中。
“母親生來地位卑微,是個沒有名分的私生女,作為陪嫁侍女來到王宮。只是我沒有機會見到她。她在生我的時候便因為失血過多而去世了。就算父親是國主,因著母親是侍女,所以我也只能是侍女。小的時候,其他侍女知道我無人護著,便總是欺負我,派給我最臟最累的活。后來王后憐惜我,便將我調到白露的身邊給她做了隨身侍女。我當時真的很開心,我從小便沒了母親,年少無助時心里面悄悄的把王后當做自己的母親,把白露當做親生姐姐。想來那時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幸福最無憂的日子。”她抬起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有一天,我和白露去山野放紙鷂,白露不小心從山坡上滾了下去,我當時拉住了她,但是年少無力,我受不住她整個人的重量,兩人便一起滾了下去。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我的命可以不要,但是一定要保護白露,滾下去的時候,我一直用雙手緊緊的護著她。”
她緩緩放下手臂,低垂下頭,聲音有點沙啞:“那天回了宮,兩人都是傷痕累累。王后看到白露一身的傷,便不問緣由的把我吊起來狠狠鞭打了一頓。那天晚上,我在柴房里面傷心的全身發抖,卻在那時才想通了原來王后不可能是我的母親,我永遠都是一個卑賤的小侍女。那個晚上,我在心中暗暗發誓這是我最后一次哭。”
她咬了咬唇,頓了片刻,抬起頭看著遠處,微揚起嘴角:“那晚白露悄悄地溜進來送了傷藥給我,還帶了東西給我吃。我一邊吃一邊哭,她便一直守在我身邊安慰我。”
我拿起杯子將已涼透的茶倒掉,復又倒了一杯,言道:“據我所知,白露確實待你如親生姐妹。”
她點點頭,言道:“她一直待我如親生姐妹。”頓了一下,繼續道:“如果不是遇見了唐風,我心中也許不會有那么多憤慨,也不至于差點做了讓白露痛苦一生,讓我后悔一世的事情。”
驀地,她笑了一下,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第一次見到唐風,我當年將將髫年。那時候白露受了風寒,一直咳嗽不止,我聽宮里的老人說,只有駿齊山上的雪蓮才能醫治。我當年也是勇氣可嘉,和宮里告了個假便去往那駿齊山,那年我矮的還沒馬腿兒高。結果可想而知,連個雪蓮的影子都沒見到,我卻從半山腰上滾了下來。那時從昏迷中醒過來,第一眼便是看到坐在一邊的唐風。他當年幾歲來著?好像是十歲左右吧。他就這么眼睛明亮地看著我,輕聲地問我是誰,怎么暈倒在這雪地上。后來才知道他是孤竹國的太子。就這么簡單的,我就暗暗地喜歡上他了。可是,當時的我只是一個小侍女,而他卻是尊貴的太子。”
原來他倆是如此相遇的。我在心中嘆了一聲,兩人身份懸殊,有緣無分啊。一朵碎花落入茶盞中,在茶水中打繞幾圈,停在水中央。
“那年白露纏著王后讓她去讀書,王后拗不過便同意了,并且讓我陪著。我當時好開心,因為我知道唐風也在那學堂讀書。可惜我沒有資格進學堂,只能在門口守著,不過能夠偶爾偷偷地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我已經很滿足了。有一天唐風寫了一首詩,夫子讀出來了,我在門外聽到了,我當年并不懂詩詞,卻因著詩里面有個霜字,開心雀躍了好幾日,真是傻的可以。后來才知道唐風是寫給白露的。”她自嘲地笑了笑,抬起頭,眨了下眼睛:“我當年除了傻,還很倔強。原先的我很認命,生就什么命便做的什么事。可是自從認識了唐風,就想努力做些什么改變些什么。當年因著要保護白露,所以王后讓我跟著府里的侍衛學了幾年武。無意中我聽說立了軍功便可封王立候,便不計后果地自請去軍中,就此離開了王城。其實,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僅僅是希望自己能在唐風面前抬起頭來,而不是白露身邊那個永遠垂著腦袋的小侍女。”
我看了眼她倔強年輕的臉,心中暗暗佩服她的勇氣。年少踏入軍帳,非一般少女所能做到。
她苦笑了一聲:“在外多年,金戈鐵馬風餐露宿,死里逃生也有很多次,每次傷重的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時,唐風的臉就會出現在我眼前,心中便會有一絲溫情涌進,我便會咬著牙從死人堆里面爬出來。”
微微輕風吹動了她的青絲,斷了幾根,絲若輕煙遠遠飄去,她直直地看著遠處,似看到了那硝煙彌漫的過往,眼神悠遠而凄凄,頓了半晌,她開口道:“熬了多年,我有了些軍功,在軍中也有了點小地位。等我喜滋滋地回了王城,卻聽說唐風和白露早已定了終身。我心中苦澀萬分,但是卻無可奈何。”
我輕輕拍去肩上的碎花,了然道:“所以國主讓你替代白露想辦法接近唐風時,你便欣然答應了。”
月光透過樹枝投射在她的臉龐,光陰交替。
她點了點頭,閉上眼睛,像是在享受月影的安撫。
她緩緩睜開眼睛,微微笑著:“在太子府的時候,我借著白露的身份和唐風在一起。他對我繾綣相待,溫存萬分。就算我以前再妄想的時候,也從來沒有想過唐風能這么珍惜地待我。于是我便會悄悄忘記自己的身份,悄悄地把自己當做是白露,貪婪地享受著他的溫柔,甚至都快忘記了自己是誰。可是,偶爾他和我提起他和白露在燕國時的那些事情,便也在不停地提醒我,我不是白露,他喜歡的終究不是我。每到這時,我便會心中酸苦,越是久心中越是痛苦。”
她伸出一只手掌,靜靜地看著掌中的光影變幻,似是要收攏那斑駁的碎影。
默了片刻,她轉過身,輕聲地說道:“你說的沒錯,這是他們兩人的姻緣,本就與我無關。我騙得了唐風,但是騙不了自己。只是有時候會有些不甘心。明明……明明先遇到他的人是我。”
她努力眨了一下眼睛,對著我勉強笑了笑:“原來,這姻緣講的不是先來后到的。”說完這句便抿緊唇不再言語,一片落花搖曳多姿地碎在她的肩頭。
我捏著手里的茶杯,抬頭看著她,此時夜色已深,輕霧迷漫著她光潔年輕的臉,讓人看不真切她的表情。我開口問道:“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她深吸一口氣,側頭對著我笑道:“尋一片小舟,泛舟江湖,看看這大好河山。”
她轉過身,抬頭繼續看著天上明月,淺淺一笑:“如今唐棣已經坐上王位,并且答應臣服。國主的命令已經達成,對于他來說,我只是完成任務的棋子,之后我去哪,他便不會再管。唐風與白露也已經安好。我沒什么好牽掛的了。”
說完,她對我一拱手便轉身提步離開。
我看了眼夜空,月亮朦朦耀光掛在空中,垂手將杯中的茶水清灑在地,濺起了朵朵塵花。
白霜走了幾步,慢慢停下腳步,低聲說道:“仙子。”
我持著杯子,略略愣了一下,轉過頭去看著她。
不知何處吹來一陣風,吹得枝頭顫動,抖落一片初出梅蕊,一陣粉色點點飄搖若梅雪。
似是斟酌了半響,站立在梅雪紛揚之中的白霜沙啞著聲音一字一頓地問道:“如果你真的是仙子,你能告訴我,我這一世算的圓滿了嗎?”
她緩緩轉過身子面對著我,明月照著她臉頰上兩行清淚熠熠發光,襯著她嬌艷若滴的容顏越發艷麗。
梅蕊落在她的發頂,間或滑落下來,沾在她的臉上,仿若血淚般驚心動魄。
我緩緩站起身,看著她布滿淚痕的臉,良久,認真地點了點頭。
她輕松一笑,說了聲多謝,便轉身離去。
今夕何夕兮,得見君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一時花開,一世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