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水一方 凄凄獨守孤竹城
- 梅花扇
- 黃瑤猶猶
- 5063字
- 2013-06-03 16:48:49
那一日借到仙境后,再次細細看了綢扇,便喚了水云,又去了一次幽冥界。
我站在奈何橋邊,讓鬼差喚出千數魂魄,看著那些面帶期許的幽魂,我對著他們溫和地點了點頭。
站在一個魂魄前,我掂了掂扇子說道:“前幾日,你說道,你千辛萬苦將將坐到王位,可嘆沒幾日就病故,心中怨念便生起,故而不愿輪回,只要今生。”
那魂魄幻化出來的男子倒也十分俊秀,背著手言道:“望仙子成全。”
我點了點頭,再次掂了掂扇子:“嗯,成全。”
我搖起綢扇,手腕一轉,一把把他扇進了人道。鬼差驚恐地看著他就這么輕飄飄地消失了,轉過頭顫著嗓子道:“上仙!”
一眾幽魂輕呼出聲,熙熙攘攘地往后退。
我搖著扇子,瞟了他們一眼,言道:“明白的告訴你們,你們所追逐的名利只是一個自我意識的幻影。夢醒時分,空空如也。莫要因此毀了自己幾世的修行,亂了世道的章法。”
我閑庭散步慢慢靠近他們:“仙子我仙事繁忙,耐不住性子與你們唧唧歪歪,識相的,乖乖地跟著鬼差,該輪回的輪回,該升天的升天。莫要激發了仙子我的兇性子,把你們一個一個打進畜生道。”
鬼差晃了一晃,拽住我的袖子,輕呼:“上仙,小心他們入魔!”
我低聲耳語道:“怕什么,先嚇嚇他們。”復又轉身,兇神惡煞地盯著眾魂,咬著牙說道:“誰要因此入了魔道,仙子我打得你們屁股抽筋魂飛魄散!”
鬼差放開我的衣袖,驚得倒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我手一抖收了折扇,將奈何橋上剩余的魂魄,收了進玉鼎寶塔,念了咒,騰著水云上了天,回了玉虛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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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研究了幾日瑤池明境,我便施了個結界,幻出了玉鼎寶塔,將一縷幽魂提了出來。
那縷幽魂幻化出形,一身桃紅薄衫,纖腰素素,施施然地立在我面前。
我安坐在榻上,靜靜看著她。
她輕抬起頭,一雙桃花目顧盼流連,眉眼如畫,緩緩地跪下來道了個萬福。
我側身靠近她,盯著她的美目言道:“我可以圓你心愿,只是因著你們人世間總說的公平交易。圓了心愿后,你需得答應我今后乖乖輪回,不再任已漂流。你可愿意?”
她看著我緩緩點了點頭。
我低頭沉思一番,先得借用她的記憶創造出她原來所在人世間的仙境。手一揮,收了她的魂魄進了自己的元神,展開綢扇,提起了紫毫筆。
閉上眼睛,手中的筆開始移動,慢慢地在綢扇上描繪出一座人間學堂。
學堂中傳來瑯瑯讀書聲。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揚揚,可以樂饑。”一稚嫩聲音清脆入耳。白露身著男裝,雙手后背,晃著頭念著詩文。
夫子右手持書,左手后背,聽著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背著詩句,捋著自己的胡須不住點頭。復又輕輕地搖搖頭,暗暗嘆息道可惜是個女嬌娃。背誦完畢,夫子對著她點點頭,示意她坐下。
白露坐下來,側過頭朝坐在旁邊的男童俏皮地吐了下舌頭。
下學了,一名白衣書童進來幫白露收拾了桌面,背起了布包。白露笑著拉著書童的手往外走。
剛走到學堂門口,幾個同窗蠻橫地攔在她面前。一個身高馬大的小毛孩子踏前一步,在她面前唾了一口,不屑地說了句:“娘娘腔!”
她皺了皺眉頭,略略側過了臉。
在課堂上太聰明的小孩子總是討人嫌。當然這個年紀的白露是不會明白她總是被人嫌棄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別人嫉妒她。
母親曾經說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鋒芒太露不是什么好事。此時最好的方式就是躲避。她心中暗暗計量了一下,咬了咬唇,一言不發地悶頭往前走。
之前擋在白露面前的男童見她準備離開,一個箭步踏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白露身邊的隨從書童見狀厲聲嬌叱:“方彤,你想干什么?”
方彤被那書童連名帶姓地喝了一句,心中不免嚇了一跳,稍微愣了一下,不一會兒反應過來,心中惱怒不堪。
在這個學堂讀書的均是富貴子弟,方彤是朝中掌權大臣的長孫,平日里驕縱無比,哪受得了這一聲喝罵,而且還是從一個下人的口中說出的。
他惱羞成怒,單臂一揮,喚上家里的書童們,大吼一聲:“給我打!”
一群人扭打在一起,四周塵土飛揚,吼聲四起。
方彤那邊人多勢眾,沒一會兒,白露就被推搡得倒在地,眼看著方彤的腳就要踢上來了,她嚇得趕緊抱住了頭,過了許久,卻沒有感覺到疼痛。
她慢慢放下小手,露出了腦袋,眼風里瞥到一道小小的背影站在自己身前。
“你們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方才課堂上坐在白露旁邊的男童護在她前面,一臉怒氣地看著對面的方彤。
方彤爬起身,揉了揉腰,咬牙切齒地叫囂道:“唐風,你敢多管閑事!小爺連你一塊兒打!”
“大膽!”唐風身邊的書童一聲怒喝。就算是別國的太子,那也是太子。
方彤叉著肥腰,仰著頭,輕蔑著說道:“別以為你是孤竹國的太子,就了不起了。不過是個戰敗國而已。”
白露此時已經站起身,紅著眼睛咬著唇,默默地走到唐風后面。
一臉稚氣的唐風蹙眉站著,抬起頭陰陰地看著方彤。
方彤不知死活地繼續說道:“你這個太子也不過是一個質子罷了。”身后的小廝們配合地一陣哄笑。
唐風抬手攔住身邊想要沖上去和他們理論的書童,沉默了片刻,突然迅速踏前了一步,對著方彤正笑得歡快的肥臉狠狠地揮了一拳。
一眾人都呆了。
唐風自打到了燕國,給人的印象便是小小年紀卻謙和有禮進退有度。他自然也曉得自己的質子身份,從來都是小心做人,從不逾規。
這一拳打完后,他便拉著身后白露的手,走出了學堂。
過了許久,學堂院中的人方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將滿嘴血的方彤扶起來,另外一群人搖旗吶喊地叫囂著要唐風血債血償。
白露跟在唐風身后,心中不安地說道:“他們說的話,你別在意。”
唐風默默地拉著她的手,沒有說話。半響,淡淡地說道:“我打他是因為他欺負你。”
白露愣了一下,看了一眼他的后耳廓,突然心跳如擂鼓,羞怯地低下了頭。
方彤那次被打得掉了兩顆牙齒,雖然憤憤不平,但是最后也沒有能夠讓唐風血償。
白露是燕國的公主,她母后拗不過她,便同意她女扮男裝上學堂,只是礙于王族臉面,學堂上知道她身份的沒幾個人。她說一句話便能讓這件事情銷聲匿跡。
自打這件事情后,眾位小霸王許是得了家里的教訓,便再也不敢明著欺負白露了。
學堂上徹底地清凈了下來。
白露依然是學堂里最讓夫子得意的門生,唐風依然是謙和有禮,循規蹈矩的太子,只是偶爾會趴在桌上走走神,不知道描畫著些什么。
此時便是,夫子迅速走過去,拿起他桌上的紙。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夫子念完紙上的字,曲指狠狠彈了一下他的頭頂。將紙撕碎扔出窗外,喝道:“小小年紀便已思春,成何體統!”
唐風吃痛,趕緊捧著頭,眼風卻掃到旁邊的白露身上。
白露瞧著他的模樣,掩嘴輕笑。窗外桃花灼然,印著白露年少的臉絕代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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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駒過隙,人間一晃五年,紫毫筆下幻出一處駿山清谷,駿馬奔馳在山野之間,白露被唐風緊緊摟在懷里,裹在大氅里。疾風吹起兩人墨發,久久地糾纏在一起。
到了一處,唐風緊扯住馬韁,吁了一聲。她從他懷中探出頭來,眼前繁花滿山坡,飛絮揚起浮在半空中,如幻如夢境。他將白露從馬上小心抱下,將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白露溫柔淺笑,靠在了他的胸前。
“明日我便回孤竹國了,你在這里要好好照顧自己。”唐風捋著她的頭發,輕輕關照。
白露點點頭,更加深埋進他的胸口。她抬起頭,望著唐風的眼睛,說道:“記得早日來接我。”說完便馬上羞紅了小臉。
唐風寵溺地點了點她的鼻子,將她緊緊摟住,嘴唇緩緩貼上她的額頭:“明年我便讓父王向燕國提親。等著我。”
花叢山綿中,兩個身影越靠越近相互依偎。
第二日,唐風便乘上馬車啟程去了孤竹國。
白露一個人站在高高的城樓,看著越走越遠的馬隊,心中一片荒蕪。
她低頭看著唐風臨走時塞在她手里的玉佩,細細端詳,光影斑駁,玉佩內刻了一個風字。她輕輕笑了笑,將玉佩放在胸口,緊緊貼著自己的心口。
未曾料到,這一等便等了三年。
唐風始終沒有來提親,白露早已及笄,父王這兩年提了又提,想要給她尋一門親事,她都求著母后給擋了。
這三年,她寫了無數封信件給他,傾訴衷腸。
頭一年,唐風寫信寫得很勤,每日必有信件送來她宮殿。后來某一天,她等到傍晚,仍然沒有等到他的信件。她想,可能他今日很忙。
可是,自打那一天開始,就再也沒有收到他的信件。她寫了無數封信件給他,都石沉大海了,唐風再也沒有回復過,哪怕只言片語。
唐風,似乎就這么消失在她的生命中,就如他送給她的那塊玉佩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孤竹國時不時會傳來一些他的消息。
聽說他回去后第一天,便在孤竹國大殿上辯贏了相國,在孤竹國政壇大發異彩,一下子堵了眾人的口,不再提起他在燕國多年為質的身份。
又聽說他在諸侯國會盟宴上吟詩數首,精妙絕倫,俘獲眾多王親之女的芳心。
之后聽說孤竹國國主病重,作為兒子的他始終不解衣帶地隨侍身旁,孤竹國民心所向,無論是朝堂還是民間都屬意他為后任國主。
接著卻傳來消息說是老國主病故,他處理完老國主的后事后,卻扶持他的弟弟上了王位,而自己退居為臣,輔助政事。
日復一日,殿前的桃花樹,謝了又開,開了又謝,撒得四周一片殷紅。
這一天,白露呆呆地靠在外堂的軟榻上,目光直望著殿門口。雖然她知道她就這么望著是望不到他的,但是她還是習慣性地每天這么望著。
天色漸暗,她頹然起身便要回內室,外堂的小侍女急匆匆地跑進來,口中急叫:“公主!公主!”
她看了小侍女一眼,腳不停步地往前走,懶懶地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小侍女急停下腳步,雙手撐著膝蓋直喘氣,一邊喘一邊說:“孤……孤竹國……孤竹國王爺遣人來提親了。”
她腦中轟的一聲炸響,有點不可置信地轉過頭,愣愣地問道:“你……你剛才說什么?哪個王爺?”
小侍女滿臉喜氣,高聲道:“孤竹國王爺唐風遣人來向公主您提親了!”
她腳一軟,跌倒在地上,兩行清淚止不住地直流而下。侍女趕緊上前將她扶住,她撫著胸口,緊緊抓住衣領,欣喜地無法自已。腦中不斷重復著,他來接我了,他終于來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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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燭夜,臥房里布置得滿滿喜氣,紅色燈燭熠熠發光,昏黃的燈光下,似乎連空氣都變得纏綿起來。
白露頭戴珍珠鳳冠,身披云霞五彩帔肩兒,頭頂紅蓋頭,坐在床榻上。
她緊張地揪著紅色嫁衣的衣角,看著他的紅色軟靴慢慢走近。她心中欣喜萬分,多年的夙愿終于達成。她,便要成為他的妻子了。
突然感覺到蓋頭被一把揭開,她羞澀地側過臉,不敢看他。
唐風俯下身用手捏著她的下巴,迫她轉過臉面對著他。她嬌羞地抬眼看向他,卻突然愣住了。
他的眼里沒有欣喜,沒有愛意,冷冰冰地透露著厭惡的情緒。
她覺得有點恍惚,眼前這個人是唐風嗎?
但是這眼這眉這唇分明就是她這三年來日里思念夜里魂牽的他的模樣。
唐風毫無興趣地放開她的下巴,站直了身子,俯視著她,冷冷地道:“公主,你要我做的我都已經做到了。你可以放了本王的母后和姐妹了。”
白露抬起頭,莫名地看著唐風,不確定地問道:“你在說什么?”
他雙手抱胸,看著她,眼中一絲寒意,咧嘴嘲笑道:“這兩年來,你就喜歡這么扮無知扮嬌弱,剛開始倒是很有些用處,把我們誆得團團轉,中了你的道。事到如今,難道公主以為本王還會信你么?”
她慌亂了,他在說什么?什么這兩年來誆他?
她站起來,拉住他的衣袖,急急地辯解道:“你在說什么?什么這兩年誆你?我這三年一直在燕國等你。”
他嫌棄地甩開她的手:“你這三年從來沒有出過燕國?你接下來是不是想說是有人假冒你?”他從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扔在她面前:“我承認我以前是有懷疑過,我不相信你為了你父王竟然會如此對我,所以去你房間查探過。可是除了你,還有誰會有這塊玉佩?難道我親手雕刻的玉佩也會撒謊?!”
她顫抖地伸出手,把那塊從自己身邊失蹤了兩年的玉佩抓在手中。呆呆地站在那,不知道該從何辯解。
唐風轉過身,冷冷地道:“放棄王位,本王做到了;娶你,本王也做到了。那你也該做到你所承諾的。”他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話,便拂袖而去。
白露木然地往后退,一下子癱坐在床榻上。
那一夜,燭火如兩行血淚般緩緩地滴了整晚。
第二天,白露洗漱梳妝整理好衣裳踏步出門,找了侍女問清楚唐風的所在便匆匆地走去。
她腦中一片糊涂,想了整晚,也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唐風對她必有什么誤會,她要心平氣和地向他解釋。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里面傳來哭泣聲,她愣了一下,慢慢走過去,看到屋內三個錦衣婦人正圍著唐風輕輕哭泣,唐風的臉上欣喜萬分。
她站在門口,愣愣地看著唐風的笑顏。她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提裙抬腳踏進了屋門。
唐風一側身看到了她,立馬收了笑臉,眼中厭惡生起,淡淡地說道:“公主總算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屋內的三個婦人同時抬頭看著她,目光復雜。
她不自覺地撫著胸口后退一步,什么時候她變得如此讓人討厭了。
唐風向前踏了一步,低頭俯視她:“既然公主已經達到了你的目的,還請公主好生在王爺府待著,別再生什么事端。本王的軟肋不是每次都那么容易被你抓住的。”
白露抬頭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臉,辯解的話怎么都說不出口。
他就這么冷冷地看著自己,在燕國與他耳鬢廝磨的五年難道是她的一場夢嗎?
白露撫著胸口,頹然垂下頭,看著腳下的殘花碎成了一片一片,被無情地碾成了花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