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抬頭看看對面床上的黃蓮圣母，見她已經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上，兩眼警惕地注視著窗外。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李三不敢貿然行動，躡手躡腳穿鞋下地，警惕地貼著門縫聽了聽，感覺聲音來自大街上，小旅店內并無動靜。這才回頭看看黃蓮圣母，低聲問：“姨，咱們是趕緊走，還是再聽聽動靜？”

黃蓮圣母看一眼窗外，雖然是月亮地兒，但估摸著也就兩三點鐘，于是輕聲說：“先聽聽再說吧，這個時候街上正熱鬧著，咱出門恐怕要打草驚蛇。”

李三不放心，就讓黃蓮圣母先躺下歇著，自己佯裝到外面找廁所，瞇縫著眼晃晃悠悠就出了旅店大門。來到街上，迅速掃一眼不遠處那一伙咋咋呼呼的人群。但是，只這一眼就讓他驚出來一身冷汗。原來，那是一伙清軍，正挨家挨戶搜查。有的人家稍有微詞，主人就被五花大綁拖出來，扔進囚車，已經有兩輛囚車裝進了‘犯人’，嘈雜聲就是因為那兩個‘犯人’不服，大聲叫喊官軍厲聲斥責發出來的聲音。

李三看到此，再也不敢久留，轉身迅速回到旅店。

進屋后，剛要說啥，見黃蓮圣母已經收拾利落，倆人一前一后悄悄出屋，輕輕帶上房門。到門口，李三掏出一塊銀子，遞給看門的店小二，笑了笑說：“不好意思，我們有急事先走了，費用不夠下次再補。”

店小二接過銀子掂了掂，立刻眉開眼笑，點頭哈腰地說：“足夠足夠，兩位慢走啊，一路順風！”

店小二說著話兒，屁顛兒屁顛兒到馬廄里牽出兩個人的馬匹，打開大門放他們出去。

倆人出了店門，左右看了看，見那伙搜查的官軍又進了另一家客棧，當下心里一緊，不敢直接上大道，而是迅速轉到旅店旁邊的一條小胡同內。進了胡同，倆人縱身上馬，沿胡同七拐八拐，轉出小鎮，聽聽嘈雜之聲已被甩在身后挺遠，李三這才長出一口氣，看了黃蓮圣母一眼，兩人相視一笑，雙腿一夾馬蹬疾速飛奔。跑出十幾里地，李三見騎在自己那匹大白馬上的黃蓮圣母神采奕奕，全沒了幾天前的疲憊。遂勒一下馬韁，笑著問：“姨，傷腿輕松點兒了吧？”

黃蓮圣母也笑了，朗聲說：“三兒，放心吧，基本上好了，我方才使勁兒伸了伸腿，連骨頭里面都沒事兒了，看起來這藥膏真是神呢，咱往后有機會嘍可得好好地謝謝那位老先生去。”

“是啊，嗨，瞧我這記性，您說人家對我那么敬重，把李三當神仙似的，一口一個大俠，可我硬是忘了問人家姓甚名誰了。”

“你呀，就是長不大，難怪你干爹那么惦記你。”

“干爹……”

聽黃蓮圣母說到干爹，李三不禁心里一緊，鼻子發酸，忍不住眼淚又涌了出來。黃蓮圣母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不該戳孩子的痛處。趕忙把話岔開：“三兒啊，你看咱這是往北走呢么？”

“是……是吧，你老看那邊，天都紅了，日頭快出來咧。”

李三迅速用手背抹掉眼淚，仍然笑著說。

黃蓮圣母不再言聲。

兩匹馬又翻蹄亮掌飛奔一陣，看看路旁的景象越來越荒涼，漸漸地山深林密，道路陡峭，算計著已經離京城越來越遠了，兩匹馬這才放慢了速度。看著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再看一眼身旁雕塑一樣凝神靜思的黃蓮圣母，李三忽然又想起了在白龍灣干爹和黃蓮圣母兩人在蘆葦叢中的一幕幕。奄奄一息的干爹臨終前拼盡最后一口氣說的話就是：“救救她，她是個好人。”

她是個好人。黃蓮圣母見到他第一句話也是：“救救他！”

兩個人都在為對方極力爭取活命的機會，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愫哇。李三忽然有了一種沖動，脫口問道：“姨，那天在白龍灣，你老是怎么遇到干爹，又知道他老人家受傷的？”

“這個……”

黃蓮圣母一激靈，一時語塞。但隨即開口幽幽地說道：“嗨，說來話長啊。說起來呀，你干爹和我本是同門師兄妹，很小的時候就在一起練武，可以說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后來你干爹跟我姐姐結婚成家，我也遠嫁口外，很長時間斷了來往。直到那年我回滄州看望姐姐，得知姐姐已經被假洋鬼子槍殺，為了給姐姐報仇，我參加義和團，我們才重新聚在一起。

白龍灣一戰，我們一起從楊稻地突圍出來以后，在河堤上，就是你們幾個突襲的地方，我的腿不幸受傷，跌落馬下滾到河灘上，你干爹為了救我，翻身下馬撲過來，剛想把我抱上馬，繼續突圍。身后清軍的槍響了，正中頭部，立刻栽倒在我的身上，我們都昏了過去。等我醒來時，槍聲已經停了，我慢慢挪動身子見你干爹還有口氣，就把他拖到蘆葦叢中，為他點穴止血并解下頭巾給他包扎。正這時你發現了我們，后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哦。”

李三凝神靜氣聽黃蓮圣母說完，思緒也跟著回到了白龍灣。

山路彎彎，越來越不好走。

那一日，倆人正疲憊地行走在一道峽谷中。李三無意中往山坳里看了一眼，見樹木掩映中一間破草房前面圈著十幾頭驢子，大感詫異，遂指給懨懨欲睡的黃蓮圣母看：“姨，快看，那山溝溝里面咋那么多驢子啊？”

黃蓮圣母聽罷一驚，頓時睜大了眼睛，勒住馬韁，手搭涼棚看過去。看著看著忽然失聲大叫：“三兒啊，我到家啦！”

“到家了？”

李三立刻愣住了。

想著這一路上，倆人扯東扯西瞎聊，黃蓮圣母只說是去口外，始終只字不提自己從哪里來的，又要回到哪里去，怎么突然間就到家了呢？

李三懵懵懂懂張了張嘴剛想問，但話到嘴邊兒又一琢磨，人家畢竟是長輩，想告訴你的早就告訴了，不說肯定就是另有隱情。于是，下了馬，撥開腳下叢生的荊棘，探尋通往谷底草屋的小路。

此時，黃蓮圣母顯得異常興奮，騎在馬上沖李三一拱手：“三兒啊，不用踅摸道兒了，你請回吧，家里等你等得不定多著急呢，這山里的道兒我閉著眼也能摸下去。”

說著話，雙腿一夾馬肚子，那馬四蹄騰空，竟然一躍就躥過樹叢，沿著荊棘叢生的小路，向著山坳中的茅草屋，一路絕塵而去。

李三站在山路上，呆呆地看著自己那匹大白馬載著黃蓮圣母，騰云駕霧般飛下山崗，不一會兒就到了茅草屋前。

因為距離比較遠，他不知道黃蓮圣母喊了一句啥，就見茅草屋中走出來一個小個子男人，把黃蓮圣母扶下馬，黃蓮圣母回頭沖他這邊指了指，就進了屋。過了一會兒，小個子男人從屋里出來了，拍拍大白馬的腦門兒，那大白馬竟然順從地原路返回了。

這里真的是黃蓮圣母的家么？那個男人又是誰呢？李三搖搖頭，如墜五里霧中。

黃蓮圣母是個謎，讓他猜不透。

他這兒還在愣神兒呢，感覺腳下樹叢中‘刷拉’一響，接著露出大白馬的馬頭，他啞著嗓子喊一句：“王子。”

大白馬打著響鼻，四蹄騰空躍上山道。

李三走近一看，那馬已然通身是汗。低頭往山下看去，樹叢中似有人影一晃就不見了。看著那神秘的茅草屋，李三心頭一熱，把雙手放在嘴邊，對著那茅草屋大聲呼喊起來：“姨，我走了，你老多保重，我一定會回來看你老的！”

沒有回應，只有他自己的呼喊在山谷中回蕩，久久不散。

李三牽著自己的大白馬，站在坡道上，凝視著谷底黃蓮圣母的家，猜測著那十幾頭大大小小的驢子，想象著這大山之中養那么多驢子干什么用呢？看著驢子，忽然又想起來大師叔石敢當第一次帶他去滄州給他買的驢肉火燒。不禁突發奇想：這驢子一定是黃蓮圣母家人為干爹謝二叔養的，因為干爹的客棧里就有驢肉火燒。想到滄州的客棧，他心里難免又是一陣凄涼，干娘沒了，干爹也死了，如今一心要為姐姐報仇的黃蓮圣母又被官府緝拿，不得不隱居深山。哎，這世道哇，咋就沒有好人走道兒的地方啊？

李三騎過來的那匹棗紅馬，此時嗒嗒地走過來，用嘴拱他的手。李三一驚，立刻從遐想中回過神兒來，他伸手撫摸著棗紅馬的腦門兒，又想起了干爹謝二叔，這馬……嗨。

李三牽著馬韁繩，慢慢往回走。走了一段路，大白馬忽然停住腳步，‘咴咴兒’地嘶鳴，四個蹄子釘在地上一樣，李三怎么拽也不動窩兒。棗紅馬也跟著起哄，直著脖子嘶鳴。李三打了個冷戰：難道要有啥不測？他記起小時候，村里老年人常說，凡是大牲畜的眼睛都能透視，可以看到鬼神，預測兇險。這么一想，當即下意識地伸手入懷握住槍柄，同時銳利的眼光迅速掃視一眼周圍，又側耳聽了聽，并無異常響動。他當即停下腳步，低頭向山谷中望去，頓時心頭一熱。原來，黃蓮圣母在小個子男人的攙扶下，站在茅草屋前，正對著他揮手呢。

“姨——”

他扯開嗓子喊一聲，滿山滿谷都是回音。

接著，他聽到一個柔柔的聲音從風中傳來：“三兒啊，一路小心！”

這聲音雖然不大，但絲絲縷縷不絕于耳，可見對方的內功是何等的強勁。

李三想了想，一把拽過棗紅馬的韁繩，拍拍它的腦門兒，指了指山谷中的茅草屋和驢群，貼著它的臉說：“去吧，到那里找你的新主人吧。”

說完，撒開馬韁繩，從后面抽它一下，那馬又嘶鳴一聲，極聽話地沖下山道，直奔那茅草屋而去。

就讓謝干爹這匹馬兒陪伴著姨吧。李三默默念叨一句，不敢再回頭，騎上自己的大白馬迅疾往山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