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過去了。小小的浮橋上有人愿意挑著熟透的桃進鎮了。又一年過去了，李四已經到了大學的最后一年，栽下的樹苗已經比人還高了，那些嫁接的枝條已經掛果。李四正在做桃樹的第二次改良。他四處奔波，尋找新的桃樹品種。小桃哥近來要結婚了，靠著小桃在外的努力，如今他們的家境已經好過李四。小桃的父親也不再那么喜歡操勞，對桃樹的改良也不是那么熱衷了。他常常一壺小酒，一碟小花生米抽著半個人高的旱煙斗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每次李四引進新品種，是李四最忙的時候。李四林里林外的團團轉，他父親也跟著沒完沒了的干。這時，他也還會懷著很大的興趣來幫他們一把。當然，這已經不是當初的那種心境了。到了吃午飯時，他喜歡拉著老鄰居作酒伴。過去在酒桌上，李四父親說的多他說的少。現在，是他說得多而李四父親說話少了。

“四哥，我妹近來有信給你嗎？”有一天，小桃哥帶著他那未過門的妻子來到苗圃問李四“我妹妹好久沒有寫信回家了。”

李四正要脫下他那件舊的蘭粗布外衣，這時也只好穿回原來：“我也好久沒有收到她的信了。”他停下手中的活，對他們這樣的提問感到奇怪。

“四哥，你看我們，雖說要結婚了，可連日子都還沒有訂好。我爸教我來問問你有沒有我妹妹的消息。得聽聽我妹妹的意見。”

“二個月前收到過她的信，可是你看，這樹上的事讓我不得個空閑，到今天我還沒有抽出時間寫回信，你自己回去寫信給她吧。”他又忙起了手頭的活。小桃哥很掃興的走了。

李四把粗布舊外衣脫下來，邊干活邊回想起過去的事。

小桃無端端的去BJ了，她的母親為此哭了好多回，他父親揚言要用棒子打死她。在小桃去BJ的第一年，他能常常收到她的信，說她在一個演藝團上班，工作很不錯，只是有點忙。她每一次信都說自己一天好過一天，只是工作有點累，但很充實。她要去很多地方匯演，公司慶典，企業年會，有時私人派對也會去……后來有一次，她又說自己升職了，在一個演藝公司上班，工作很穩定，也清閑，叫他有空去看她。可是這兩年來，他竟從未去看過她，有一次，他去一個客戶公司要訂單，車從BJ過，看著車站滿滿的人和陌生的城市，他竟也將就過去了。她給他寄回各地場合的演出照片，有時也會夾著一兩張入場券，他把它們連同著那張糟糕的成績單，全部鎖在一起，放在一個黑乎乎的角落里。但是信畢竟漸漸少了下來。

中午吃飯時分，小桃哥來拉李四卻他家陪客。是紅娘同女方家人，還有李四父母，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坐在一起足有兩大桌。女方家境不錯，可人家愿意嫁進來，這得感謝紅娘那張嘴，至于禮儀方面，自然也得一是一二是二，這里的人講究這些，雖然不像城里，但自有一方的習俗，有的方面可以省下，有的方面是萬萬省不得的。客人還沒有走，李四已經回到了他的桃林。傍晚時，他正在披那件全莊人都熟悉的蘭粗布外套時，送完客的小桃父親一晃一晃的找來了。

“四子啊！也不幫叔多陪會客，看把你叔喝的，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侄嘴笨，哪是陪客的料，陪這些樹還差不多。”

“哎，咱莊上七名八姓九九入八十一家，你可是我們莊上公認的人物，怎就說到笨去了？”

“叔笑我呢，說什么人物，你看我忙得像個人不？”

“叔也不笑你，叔是看著你長大的。聽說你畢業學校要分你去省里上班，你咋不去，倒又回到咱這山窩窩里來了？你咋就舍不得這里呢。多少人盼著出去啊！”

“我呀？”他整理好衣服，望了一眼漫山翠綠，“我就是可惜了咱莊上這一大片林子吧，你看哈，這漫山遍野幾百畝的桃林，春天香得咱莊上閨女不用買粉了，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從來就沒有想過出去，我覺得這里挺好的，如果明年把橋給架起來，不也和外面一樣了嗎。還風景好呢，人健康，活個百個八十歲總不會有問題的。”

“小桃就不這樣想了，這里養了她十幾年，如今她竟不愿回來，回來幫你種種樹，育育苗也不是件壞事，你是不是也像叔這樣覺得呢，不是件壞事吧？”

他沉默著，看他醉醉的樣子，分不清他無端說這些話的含義，他不會就是為這些話來的吧？因為這兩年的悠閑生活，他比自己的父親來的豐腴些。

“叔，太陽都下山了，我得收工了，你也醉了吧，不能多吹風，那樣更容易醉，我扶你回去吧，明兒天亮咱再談。”

“你小瞧叔了，再來兩碗也不是什么大事，叔什么風雨沒有見過，這一點風就醉？”他從袋中掏支煙出來，晃晃的點上了，“老實說，叔有事求你來著，你卻左躲右閃的。”

“看你老說的，侄哪來的膽子，侄是直腸子，什么話都不藏著，叔還有什么事難著了？”

“你看，仔要結婚了，女卻不愿回來，這成什么體統？這不就成了桃花莊第一回？不就為著早兩年做老子母親的幾句氣話嘛，這孩子記仇也記得太深了，她一直說忙忙，她娘早兩個月生日沒有回來也就算了，什么事能比哥哥結婚這樣的事大嗎？我這樣想，如果這樣大的事都不回來，恐怕等我百年壽終那天她也是不會回來的，那不就等于白養了嗎？”他因為抽習慣了旱煙，這種細細的卷煙一點也不來神，只得一根接一根不斷的點火。

“叔說得太嚴重了，生日反正每年都有得過，以后日子還長著呢，小桃也不是什么薄情的人，你看咱桃花莊，哪來的個薄情人，她說忙，一定是真的忙，你們生養的她，還不了解她嗎？”

“算是真的，路也幾千里遠，過去的就過去了，做老子母親的誰去計較這個。今天吃飯你是看到了，聘禮下了，日子定了，該請的客人也都下書了，她若真不回來，這酒席也還是要擺的。小時候，這孩子乖得要命，聽話得很，那時叔罵兒子。現在跑外面了，學野了，長大了還會聽誰的呀？”

“她會回來的。”他隨口一說，卻引得小桃父親興奮起來，只見他扔掉手中剛點燃的煙，很嚴肅的站了起來，定睛看著李四。因為喝酒的緣故，他原本褐色的臉也有些潮紅，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就顯得越發紅了。他走近李四一步，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很鄭重其事的說：“你幫叔大忙了，你幫叔大忙了，這話經你口說出來叔才信，其他人都是廢話。”他看起來極滿足的笑了笑，然后極快的走了，竟像醒了酒一樣。

李四還站在原地，看著他一步一步融入眼前的翠綠色林子里。“他會聽誰的啊？她已經長大了，還會聽誰的？”他苦笑了一下。

“她會回來的。”他想起剛才不經意說的這句話。

“可是，她真的會回來嗎？”他在心里這樣問自己。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