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大晴天，月亮還沒落，朝陽就迫不及待地竄出了山崗，雞叫有幾遍了，卻是低沉無力。還數鄰家的雄雞一叫，高亢嘹亮，驚得張捧陽一骨碌從榻上爬起。柔柔腥松的睡眼，胡亂的套上衣服，拖拉著鞋，深深地伸了個懶腰，推門而出。雖然才六點，借著晨涼，父母早已下地收花生去了。天井里張雪冬生起了灶火，燒著水，裊裊的炊煙撲入鼻孔，倒有點饑餓的感覺。張雪冬不間斷地翻著書，間歇之余順手把枯枝擁進柴爐。灶上的水壺“吱呀吱呀”地哼著不著調的小曲。

“起來了，捧陽”奶奶依舊笑臉綻放，一邊摘著扁豆，一邊笑嘻嘻地跟孫子說道，幾縷沒攏起的花白頭發跟著手的動作認真的飄飄繞繞。“奶奶，摘菜啊”看到一家人早忙碌起來，甚至連年愈70的奶奶也沒閑著，張捧陽不免有一種愧疚感。急忙合上電閘，抽了滿滿兩缸水。隨后把父親的摩托車給推了出來，拉過水管沖刷起來。車子剛買不到三年，父親又很少騎，再加上平時父親真愛有加，經水這么一沖，黑亮的車身，耀眼的前燈，閃亮的煙囪，乍一看還真惹人眼。張捧陽跨上試了試，頗覺神氣，就像曠世英雄駕馭著一匹駭世良馬一般，馳騁沙場，傲視群豪。

匆匆塞了兩口飯，張捧陽便迫不及待的把摩托車推出家門，縱身跨上，只一腳，一股黑煙從尾氣管里噴薄而出，漸漸轉為青煙。母親拿著筷子緊趕了出來“捧陽，這不比自行車，慢著點啊！”“知道了，回去吧，媽”張捧陽從兜里拿出墨鏡，撂下一句話便一溜煙的竄走了。母親一邊往回走一邊嘟囔著“這孩子，都讓他爸慣得”。

去往鎮里也就兩三分鐘的行程，張捧陽卻精神煥發，格外開心。他感覺所有行人的目光都是屬于他的，出于對他滿目的羨慕和贊美。竟不自覺地吹起了蹩腳的口哨，自我陶醉著，一些蛾蟲襲在身上也渾然不覺。

一個急剎車，張捧陽停在了林安寧家的門口，按計劃，他首先來給林安寧送畫來的。胯下的摩托車咕嘟咕嘟的響著，張捧陽跟著一振一振的有種麻癢癢的感覺。摘下墨鏡，瀟灑的裝進衣兜。不巧得很，林安寧家卻大門緊鎖著。看來，“小林又去菜棚了”。張捧陽猜的一點沒錯，林安寧家住在鎮上，是個種菜大戶，光菜棚五六個。平日里老兩口上上肥澆澆水還可以，但到一種一收的季節，就得雇人了。林安寧是個孝順懂事的女孩，每每放假在家，總是盡可能多的幫父母干活，有時還動員弟弟一起去。今天這情形，好像是全家出動了。

張捧陽思忖著怎樣把畫交給林安寧，大棚是去不成的，壓根不知她家地頭在哪？索性干脆從門縫里丟進去吧，不行，林安寧家有狗的，這狗認人可不認畫，萬一被狗咬了撕了怎么辦？林安寧家也是新蓋的大瓦房，一副墨綠的鐵門錚明瓦亮的把在門口，門是對開的，左邊一扇又開了一個小門，平時，不是大件的物件出入，是走小門的，很方便。小門上又開了一個門孔，里面兩旁焊接的是郵箱和奶箱，這樣設計既隱蔽又美觀。張捧陽咋著嘴唇想了一會兒。打開摩托車的工具箱一下子有了主意，他把畫軸用膠布纏了纏固定在了奶箱上。這樣，路人看不到丟不了，林家人易發現，狗還叼不走。做完這些，張捧陽拍拍手，笑了笑似乎對自己的辦法很滿意，隨后跨上摩托車，又回頭望了望，一加油門徑向醫院奔去。

又到醫院下坡了，張捧陽左腳連連退檔，任憑摩托車載著他俯沖直下，下坡盡頭是個十字路口，而后微微右拐便是鎮醫院的南大門，八點多鐘正是人行車輛高峰的時候。血氣方剛的年紀，總愛幾分冒險，張捧陽也不例外。那管什么人車如潮，眼看到了十字路口，根本也沒剎車的意思，瞅著間隙魚穿而過。身后傳來一陣陣急促的喇叭聲，張捧陽得意地笑笑，置之不理。到了盡頭，一個急剎車，車尾隨著慣性橫向飄逸。剛好停在傳達室旁邊，不偏不倚，恰到好處。張捧陽摘下墨鏡，看到門衛大爺睜大了眼睛，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才恢復到笑瞇瞇的神情。張捧陽點頭笑了笑，似有抱歉之意。

門衛大爺似乎認出了張捧陽，放下手中的報紙，熱情的招呼他進傳達室坐坐。張捧陽委婉地謝過，兩眼卻期盼得向醫院深處張望。老頭兒似乎很會拿捏門道兒“小伙子，找人？”“嗯，大爺，我找——”“女朋友，昨天的那個？”老頭兒笑瞇瞇的眼神熠熠生光，仿佛要看穿張捧陽似的。“對對對，昨天那個女的，不是女朋友，——我老師”。張捧陽結結巴巴地解釋著。老頭兒依舊瞇著眼笑笑“我的明白，明白。3號樓西單元302室。小伙子有眼光，她可是我們吳院長的外甥女，千金之軀，聽說爸爸是縣里的大局長哩”。

張捧陽聽了這話有種說不出的味道，不咸不淡，不陰不陽的。道過謝，便騎車進了院子。“記住吳院長家啊，吳院長——”門衛老頭兒似乎想起了什么，探出大半個身子朝張捧陽喊道。張捧陽一擺手“謝了”。徑自向家屬樓奔去。

張捧陽本想在醫院門口等的，就像電影里的男主角那樣呆呆的一個勁地徘徊時，女主角靚麗的身影搶在眼前，再加上幾個疊影，內心里滿是不言而喻的感動和欣喜。

張捧陽有點后悔起當時脫口說出的那句話（明天再來看你），也沒定時間、地點，就這么莽莽撞撞地去敲人家的門，總不是那么合適吧？3號樓就在眼前，張捧陽卻遲疑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上去。而是騎著摩托車圍著樓轉圈，家屬院很小，平常進個陌生人就很扎眼，更何況是騎著摩托車。此時恰逢上班時間，過往的行人無不驚詫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大男孩。起初，張捧陽還有點不自在，有點躲避眾人的目光。而后一想，路是要人走的，車是讓人騎的，有什么好緊張的，又沒做虧心事，何懼鬼敲門。索性頭發一甩，走自己的路，讓他們詫異去吧。徑自騎著摩托車，“突突突”的一圈一圈的轉著。突然一陣涼颼颼的東西掉進脖子里，張捧陽剎住車，用手一摸，卻是水。大晴天的哪里的水？一抬頭，卻見陽臺上一抹熟悉的身影，把著一個噴壺，映著陽光，嫣然而笑。不是別人，正是金新月。張捧陽傻傻地笑了：這樣的見面，總比戰戰索索地敲人家的門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