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戲飯桶
- 亂世飛紅
- yuxue850211
- 5651字
- 2011-09-08 15:50:33
次日清晨葉紅飛獨自離開赤焰教,在鳳翔城中打了一張半月形銀質面具,出了城一路西行,花了一日一夜時間趕回流火小鎮。
十一年后故地重游,流火小鎮更顯凋零破敗,街道兩側房屋久未修葺,路邊屋檐下各有不少衣衫襤褸的乞丐,就連街市也已不復當年模樣,僅存稀稀落落幾個小販,賣的都是粗糠一類。
葉紅飛心中忐忑,快步朝風家走去。來到風家門口,她舉起手來又隨即放下。近鄉情怯,自己一走十二年,風家夫婦和棲梧哥哥,可還記得這個揀來的孩子。
“你找誰?”
葉紅飛回頭,只見身后一個中年大漢面帶疑惑看著自己,答道:“我找風家當家的。”
“風家?三年前就搬走了。”
葉紅飛心中失望,問道:“可知他一家搬往何處?”
“風家漢子說要陪兒子進京趕考,你去天京找找。”
“如此,多謝。”
葉紅飛無限流連朝小院內望了一眼,當年爹爹為她綁的秋千,如今已壞了半邊,樟木板子有氣無力地吊在麻繩上,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她一聲輕嘆,轉身欲行,卻被大漢叫住,“這位小哥,你是來探親的吧?”
“嗯。”許是因為住在自家的原因,葉紅飛對這大漢頗感親切。
“小地方沒什么招待,進來喝碗水,歇歇腳吧。”
葉紅飛欣然點頭,進了院子找了張板凳坐下。大漢進屋打了碗水遞給她,也掇了條板凳坐在對面。
葉紅飛喝了一口,將水放在一邊地上,“大叔,流火怎成如今這般模樣?”
大漢一聲怒哼,“還不都是因為范統那個狗官。三年前,我和娘子搬來流火,買下風家房子。在鎮外邊辟了幾畝地,種些糧食。雖然朝廷收稅比較多,好在流火日頭好,雨水也足,糧食收成不錯。再加上又是邊境,自己吃不完的余糧還可以賣去婁昂那邊,換些零碎銀子添些衣裳。”
葉紅飛秀眉微曲,“何以又破落至此?”
“那范統本來是縣老爺的師爺。縣老爺雖不是什么清官,好在也算有個度,總能給百姓留口飯吃。兩年前,朝廷罷了縣老爺,范統當上了縣太爺。稅變成了以前的雙倍,現在辛辛苦苦一年,打的糧食還不夠交稅。所以種地的不種了,做生意的也都關了檔。隔里鄉親的,有親戚的都去別處投了親戚。我和娘子沒辦法,低價賣了地,賄賂了縣衙師爺,每日上山打些野味揀些干柴送過去衙門,總算有口飯吃。”
葉紅飛點頭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大叔不必擔心,相信用不了多久,自然有人收了這飯桶。”
大漢一聲喟嘆,“但愿吧。”
葉紅飛謝過大漢贈水,起身告辭,繞著流火城走了一圈,沉思間不知不覺來到文翰書院。書院早已破敗不堪,里面住了三四十個乞丐,男女老幼都有不少,見她進來,均面帶警惕。
葉紅飛不以為意,走到書房門口。曾經無比熟悉的書房已成空室,檀木桌椅、各式書籍早已不在,地上密室入口已被泥灰砌死,唯有左側墻上青衫俠客仗劍問天的畫像還在原處,卻也是泛黃發舊,渾不似當年神采。
室內本有兩個乞兒,一直面帶戒備盯著她。直到外面一聲高呼:“仙姑來啦!”,立刻不再理她,面帶喜色狂奔出屋。
葉紅飛輕笑搖頭,倒有幾分好奇,便出了門。
書院空地上,一個黃衫女子正給一眾乞丐分發食物。乞丐們倒不上前爭搶,循規蹈矩排了隊,領了吃食不忘鞠躬道謝:“謝謝仙姑!”隊尾一個懷抱嬰兒的婦女接過饅頭,面有難色看看懷里的嬰孩。仙姑見狀取下腰間小壺,遞給女人,“知你沒有奶水,這個是給孩子的。”女人喜極,忙伸手接過不迭鞠躬,“謝謝仙姑!謝謝仙姑!”
食物轉瞬已派完,黃衫女子這才看見一只悄立一側之人。一見之下,竟一時失了神。
一襲云紋銀絲白衣,身形頎長風流,寬大的衣袖在微風中飄忽翻飛,面如冠玉,薄唇如櫻,星眸瀲滟,清淡中帶著一抹令人望而卻步的疏離高絕。似真似幻的韻致像聚散無常的煙云遮掩下的一輪皎月,飄逸的風姿堪比清潔雪原上流風追逐的輕揚白雪,憊懶的笑容猶如初生日光映襯下薄艷的朝霞,曠世璀璨之姿宛若芙蕖出綠波般瑰姿清逸。延頸秀項,修短合度,翩若驚鴻,有如神子。
待她回的神來,銀白身影早已去的遠了。
葉紅飛一步三搖來到流火縣衙。縣衙大堂空無一人,一眾衙役正聚在偏廳瞌睡。眸中冷色一閃而過,她揚起鼓槌,朝著鳴冤鼓上“咚咚咚”三聲重擊。
一個衙差打著哈欠,睡眼惺忪走出來,“什么人?敢來縣衙給老子搗亂!”
葉紅飛換上一副憊懶無害的笑顏,“官爺,在下姓馮,來找范統。”
“大膽!縣老爺的名諱也是你叫的?”
“勞煩官爺通傳。”
“縣老爺不在!在也不見!快走快走!”
葉紅飛聞言轉身便走,邊走邊搖頭嘆道:“可惜,可惜。”
衙役心下奇怪,“喂,什么可惜?”
葉紅飛道:“我只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我想送座金山給范統,可惜范統果真是飯桶,可惜了,可惜了。”
衙役聽見“金山”,自動跳過了后面的指桑罵槐,幾步跨上前,往葉紅飛身前一擋,“馮公子?”
“正是。”
“您剛才說的,小的沒太聽清楚。”
“我是來和范統談生意的,大生意,至于具體有多大呢?我也說不清楚,總之是非常特別十分之大。這樁生意要是成了,別說吃香喝辣,就是把你們流火縣衙里里外外用金子重打一遍,也不是難事。”
衙役大嘴半張,半晌才想起換上一臉諂媚,忙道:“馮公子,快請快請,進屋里喝杯茶,我這就幫您請范大人過來。”隨即超偏廳喊道:“你們這幫小兔崽子,還不快起來給貴客奉茶。”
葉紅飛在縣衙客廳主位上坐下,抿了一口衙役端上來的茶,微微皺了皺眉。那衙役頗識人眼色,忙道:“馮公子見笑了,鄉下地方沒什么好茶,入不了您法眼。”
葉紅飛放下茶碗,“無妨。”
說話間走進一個矮胖男人,細嫩肥白的一張大餅子臉上,小鼻子小眼小嘴巴,見到葉紅飛抹了把虛汗,笑道:“馮公子?”
葉紅飛頷首,“正是。”
“您是哪家的馮公子?”矮胖男人小心問道。
“您以為的那家。”
矮胖男人一聲笑,小眼睛閃出精光,“在下范統,不知公子是馮老爺子的……”
“我是馮老爺子的外甥的表妹的相公的堂哥,兒時過繼給了馮家,為老爺子打點礦產生意。”
聽的有點暈頭轉向的范統在側位上坐下,“久仰久仰,我聽鐵虎說,公子此次前來,是要和下官談生意?”
葉紅飛翹起二郎腿,折扇輕搖,倒真有幾分富家貴公子模樣,“不錯,我這次來,就是向大人買下城東那座‘饃饃山’。”
“哦?饃饃山不過是坐寸草不生的荒山,敢問公子買它作甚。”
“這個不勞大人費心,我出這個數,怎樣?”葉紅飛邊說邊豎起三個手指。
“三百兩?”
緩緩搖頭,“三萬。”
范統剛入口的茶水“噗”一聲噴出來,“三,三,三萬?”
“不錯。”
范統小眼睛滴溜溜轉了兩圈,笑道:“公子稍坐,容下官和師爺商量商量。”
葉紅飛一副財大氣粗狀,“無妨,大人若是不滿意,還可以再加。”
范統又抹了抹汗,白嫩的胖手激動的不停顫抖,“您稍坐,稍坐。”慌忙往別處去了。
不遠處一間廂房,一臉麻子的師爺扯著范統袖子道:“大人,我看饃饃山下必定有金礦。”
范統點點頭,“我也這么覺得,姓馮的送上門來出三萬兩買這么個荒山包,我看不止有金礦,有什么寶藏也說不準。如果是真的,懷里揣著這么個大寶山,還用看知府那廝的臭臉?”
“大人,不能輕易賣給姓馮的。既然知道饃饃山下有寶貝,又何必分他人一杯羹。”
范統點點頭,又搖搖頭:“你以為我想?馮家是天桓第一皇商,那可是做皇帝生意的,我得罪的起?到時候有命掙沒命花。”
師爺也覺甚是為難,苦思半晌忽然靈光一閃,“有了大人,只要咱們搞定姓馮的小子,不就結了?”
“你的意思是?”
“姓馮的不過是馮家一個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親戚,看他對馮家的事也不太上心,不如咱們給這姓馮的一筆,求他把饃饃山的事替咱們遮掩了。到時挖出寶貝來,再分他兩成,他想必是樂意的。”
范統肥手“啪”地打了下師爺,“哈哈,師爺,你這腦袋,可真是個生財的蛋!”
師爺揉著嗡嗡作響的腦袋,諂媚笑道:“那是那是,小的這顆蛋,是專為大人生的。”
范統回到客廳,見葉紅飛正坐著假寐,忙上前道:“馮公子,一路趕來多有辛苦。流火城小,不足以招待貴客。出城三十里地便是新慶,那里是美食美人應有盡有,或許可勉強入得了公子的眼。不如,今日就由在下做東,如何?”
葉紅飛笑道:“如此甚好。”
于是,葉紅飛、范統、師爺一行三人,騎了縣衙官馬,朝新慶趕去。快馬疾馳,沿途百姓紛紛躲避,目露怨毒之色。百姓中黃衫女子看清馬上之人,眸中寒光一閃,轉身隱沒在巷尾。
新慶果然是天桓西部最大的銷金酷,城池不大,卻布滿了各類妓院、賭場、酒樓、客棧,出入往來的有商人、軍士、士子,更有不少武林中人。新慶城中禁止騎馬,來客需將馬匹存放在城門“管馬所”,按照停留時辰支付銀子。
從流火一路趕來,可謂地獄和天堂之差。時值入夜,街上琉璃彩燈閃爍不息,坊間絲竹之聲、喝酒劃拳之聲、淫言浪笑不絕于耳。
見葉紅飛四下打量,時不時面有向往,范統和師爺對望一眼,欣喜非常。
三人進了一間名為“花滿樓”的妓院,于二樓包廂落座。范統點了幾樣精致酒菜,又叫了幾個相熟的姑娘。三人把酒言歡,上至貌美花魁下至嬌羞男寵,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一壺酒下肚,葉紅飛面泛酡色,含糊不清喊道:“老鴇,拿酒來!”
師爺忙伸手相扶,“馮公子,你醉了。”
葉紅飛一把推開他,星眸迷離,玉手點著師爺,“我沒醉!”她“呃”一聲打了個酒嗝:“你,瞧不起我?你們,這幫姓馮的,都他媽瞧不起,呃,瞧不起我。小爺總有一天,呃,讓你們統統跪在爺面前,求我……”言罷一頭栽在桌上,再也不動了。
師爺伸手推推她,笑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范統一張肥臉上,奇小的五官笑成了一堆,“姓馮的果真在馮家不得勢,明兒只要打鐵趁熱,誘之以利,到時,寶山便是本官囊中之物。”
二人對視大笑,渾未注意趴在桌上昏睡的馮公子,櫻唇泛出的點點笑意。
范統讓人扶了葉紅飛回房歇息,和師爺各自帶著姑娘回房快活去了。
葉紅飛睜開雙眼,屋內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脂粉味,她起身開了窗,清風拂面,沁人心脾,一輪皎月低懸天際,觸手可及。
她一個起縱,已躺在房頂,任月色溫柔撫摸臉龐,想起十二年前,每當明月當空,棲梧哥哥便帶著自己爬上自家房頂“曬月亮”,娘每次見了都嚇得花容失色,爹爹則一臉寵溺,一只胳膊夾著一個小人兒,帶下房去。
“爹,娘,棲梧哥哥,你們究竟在哪里?過得好嗎?可還記得棲桐?”
“噠”,一聲輕響打斷思緒,葉紅飛一個翻身將自己隱在檐后背光處,房頂上黃衫女子踏瓦而行,腳步輕盈落瓦無聲。她一路側耳傾聽,走過幾間房后在對面中間一間房上停下,小心揭開瓦片,同時用手擋了月光,朝下一看又迅速將瓦片蓋上,月色下英氣勃發的面容先是一紅,再是一怒。
葉紅飛知那是范統的房間,對她來意也猜了個七七八八,這人八成和自己一樣,也是為流火百姓出頭來了。范統本來死不足惜,可她這一出手,范統多年斂刮的財物也跟著石沉大海。葉紅飛正自思索是否出手阻止,只見八名黑衣人,個個身著勁裝面蒙黑布躍上屋來,將黃衫女子團團圍在當中。
葉紅飛從懷中摸出面具戴上,伏低不動,銀白衣衫似與月色融為一體。
一名黑衣人陰涔涔道:“燕九娘,交出‘摘星令’!”
燕九娘一聲冷哼,“師姐好大的手筆,連‘血影門’的殺手都請出來了。”
“燕子神偷燕九娘,今日你死期已到!上面指令,無論有沒有‘摘星令’,勢必將你擊殺。如若識相的話,乖乖交出東西,我答應給你個痛快!”
燕九娘嬌叱一聲,“追的上老娘再說吧!”話音未落,長身一縱,竟有兩丈來高,“燕子神偷”輕功果真不同凡響。
“布陣!”黑衣人低喝一聲,其中四人手中飛出四條鎖鏈,直超燕九娘頭頂罩去。燕九娘本想側身從當中空隙滑過,待仔細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只見四條鎖鏈上密集的系著弧形利刃,其上紫藍光芒隱現,顯是淬了劇毒。
她被迫身子下沉,落回屋頂。四條鎖鏈分別從她前后左右穿過,對面各有一名黑衣人拉住另一端,形成“井”字陣,將她牢牢困在正中。
“收!”黑衣人一聲令下,布滿利刃的四條鎖鏈迅速收緊,直向她腰身勒去。若被這利索勒緊,就算不被腰斬,也去了半條命。燕九娘大驚,銀牙一咬,索性朝西方一條利索撞去,希望以自傷之法避過另三方來勢,避免被腰斬的下場。
燕九娘堪堪碰到利刃,哪曾想另外三方來勢甚急,數十柄弧形小刃已近在咫尺,須臾之間便可取下自己性命,心中一聲悲呼:“我命休矣!”
異變陡生!
四條鎖鏈似忽然有了自己的意識,游蛇一般卷曲著身體。八名黑衣人只覺手中鐵鏈酷熱灼手,似血池之中翻滾不息的巖漿,紛紛抓持不穩掉在地上。
為首黑衣人面色一寒,眾人齊齊超對面房頂望去。
一襲銀絲云紋白衣,包裹住潔潤頎長的身形,朦朧月光下幾分風流幾分飄逸幾分冷離,如長臥孤云的神子。面戴半月銀色面具,面具下露出一雙薄鋒般的櫻唇,和一雙波光流轉有如碎星瀲滟的雙眸。
“什么人?”黑衣人寒聲問道。
“本公子夜來無事,在這里曬月亮。如今被你們擾了興致,心情很是不爽。”嗓音清越,卻隱有寒意。
黑衣人已知己方絕非這銀面公子敵手,但好不容易抓到了燕九娘豈能就此放棄,他抱拳一禮道:“我等捉拿叛逆,不知公子在此,擾了公子興致,在此賠罪。”
櫻唇露出憊懶的笑意,似是十分滿意黑衣人的態度,“好說,好說,本公子心情不爽的時候,只要做一件事就好。”
黑衣人雙眸一瞇,“什么事?”
笑意更甚,語調悠悠,“殺人!”
話音未落,葉紅飛暴起,交睫之間已落在燕九娘身側,八人包圍之中。玉手一探,輕輕巧巧從一名黑衣人手中奪過利索。那人一個慌神,手中已空無一物,還未看清來人,只覺銀白光影一閃,帶著利刃的鐵索已把自己捆了個結實。黑衣人只覺利索所過之處,尖刃深入及骨,劇痛難忍,慘呼之間另外三名同伴也被利索捆制。
剩下四名黑衣人紛紛抽出背上長刀,眼睛一瞬不瞬盯著眼前的銀面人。耳中傳來同伴陣陣慘呼之聲,額角有冷汗漸漸滴落,心中只覺銀面人越是淺笑嫣然看著自己,越是凄厲恐怖。
“回去告訴你們主子,燕子神偷本公子保了。這樁生意,便作罷吧。”
黑衣人如聞大赦,各自救起同伴。為首之人冷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銀面公子,后會有期。”言下隱有日后算賬之意。
轉瞬之間,八人已去的干凈。燕九娘屈膝跪倒,朗聲道:“恩公,請受九娘一拜。”
她尚未拜下,只覺一股柔和勁力將自己托起。只聽銀面公子笑道:“這些虛禮便不必了。”
燕九娘起身,“敢問恩公尊姓大名,日后若有機會,九娘也可相報今日救命之恩。”
葉紅飛點點頭,“聚散皆緣,姓名就不必了。你若想報恩,放過范統便好。”言畢不等她相問,交睫之間,已消失在習習晚風之中。
燕九娘默然靜立,總覺那身影有些熟悉,半晌喃喃自語道:“是他嗎?”心中有了計較,足不沾塵飛身而去。